凌晨四点零三分,老挝博胶省南塔河水电站地下七层。
没有钟声,只有冷却液泵在混凝土墙体内低沉的搏动——像一头被活埋的巨兽,正用肋骨敲击棺盖。
飞鱼盯着平板上跳动的曲线,指尖冰凉。
林小曼刚发来的第三条加密讯息还悬在屏幕顶端,字字如钉:
【衡准-7,他们点名要衡准-7。
不是询价,是空运预付款到账即发货。
收货人栏填的是“老挝国立理工学院电子实训中心”,但清关单背面手写一行小字:山本健二亲验,拒收非原厂序列号尾号012\/047设备。】
飞鱼没眨眼。
她知道那两个尾号——白天亲手焊死在第一批样机主板上的物理Id,连出厂检测报告都未录入系统,只刻在散热基板夹层铜箔背面,用x光才能照见。
那是楚墨定下的“活体烙印”:真正的衡准-7,只有两台,三年前随第一批封装线淘汰时,被吴建国亲自拆下传感器、封进铅盒,运进了省城电器回收站最底层的防磁库房。
而此刻,敌方连报废设备的“胎记”都已摸清。
说明什么?
说明他们不是在买仪器——是在寻根。
寻那套早已被掩埋、被格式化、被所有人当作历史尘埃的原始公差控制逻辑。
那套以机械应力反推晶圆热形变、用弹簧呼吸节奏校准纳米级压合位移的野路子算法……正是“星芯-1”能在没有EUV光刻机时代,硬生生把良率撑到92.3%的命门。
飞鱼缓缓吐出一口气,气息在冷屏上凝成一道薄雾,又迅速消散。
她调出“幻影·深寒”文件夹,点开一份标注为「衡准-7_Firmware_Spoof_v3」的固件包。
光标悬停三秒,按下回车。
编译完成。
伪装成功。
新固件会将设备启动后读取的基准温度值,从25.0c悄然偏移至24.82c;湿度补偿系数翻倍;更关键的是,在第17次自动校准循环中,它会悄悄覆盖一次内部计数器——让所有后续测量结果,系统性地向“薄”方向偏移0.13微米。
不多不少,正好卡在当前镓合金封装工艺的崩溃阈值之上。
这是饵。也是刀鞘。
她立刻拨通吴建国电话。
听筒里传来沙沙的电流声,接着是粗重的喘息,像是刚从堆满旧电视的铁皮棚里直起腰:“喂?飞鱼?”
“吴站长,”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咬实,“衡准-7,你那儿还有几台?”
“两台。”对方顿了顿,“一台壳子裂了,另一台……我留着当镇库之宝。”
“今天上午十点前,放出消息——‘衡准-7核心传感器含铑,国家二级管控稀有金属,回收价五万一台,现金,当场结清’。”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吴建国忽然低笑一声,带着铁锈味的爽利:“行。我这就让刘桂香去社区公告栏旁边支个摊,挂块红布——‘高价收老秤,专收衡准系列,铑芯优先’。”
飞鱼没应声,只轻轻敲了三下桌面——三下,是当年三线厂电报码里的“确认”。
挂断后,她立即调出阿坤的实时定位。
那个红点正停在水电站东侧垃圾转运站外围,距主厂房通风口直线距离不足八百米。
她发去一条指令,仅八个字:
【夹具堆,青苔痕,午夜三点,温湿仪贴左下角。】
阿坤回得极快,附一张模糊照片:一堆蒙尘的废弃夹具横七竖八堆在水泥地上,其中一只银灰色臂架底座边缘,果然爬着几道暗绿青苔——与三天前无人机拍到的厂房内景完全一致。
说明这堆废料,刚从产线撤下不到四十八小时。
飞鱼放大照片,目光钉在那截青苔覆盖的金属接缝上。
不对。
太整齐了。
青苔边缘呈轻微弧形,像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反复烘烤过,又骤然冷却——而水电站地下七层恒温恒湿,绝无局部温差能催生这种形态。
她立刻调取气象数据:当地昨夜地表湿度92%,但地下厂房环境记录显示,凌晨一点至三点,空调机组曾七次异常启停,每次间隔11分23秒,温控日志里跳出十七次“补偿超限”告警。
飞鱼瞳孔一缩。
他们在用手动方式,强行压住镓合金封装带来的温度漂移——就像用手指按住一头痉挛的野兽。
可手指会酸,会抖,会松。
而每一次松动,都在把整条产线往悬崖边,推得更近一分。
她闭眼,脑中浮现白天说过的话:“芯片不怕烧,怕的是烧完之后,灰里还埋着引信。”
现在,引信正在自己发热。
她睁开眼,调出赵铁柱的通讯频道,语音输入压至最低频段:“赵队,盯紧所有申报‘教学仪器’‘实训设备’‘二手实验室器材’的货柜。重点查打洛通道,今天起,每台设备底座焊缝——我要高清图。”
话音落,她指尖悬在发送键上方,停了半秒。
窗外,物流园b7堆场方向,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哒”。
像是某枚生锈的螺丝,在无人察觉的角落,终于松脱了一丝。
赵铁柱蹲在打洛通道二号查验台边,指腹蹭过集装箱底座焊缝——那道银灰接痕太亮,像新愈的疤,泛着冷而滑的金属釉光。
他没戴手套,退伍侦察兵的指尖仍记得十年前在中缅边境雨林里辨认过多少次伪装:泥浆糊住的雷壳、涂成树皮色的弹药箱、用芭蕉叶裹着的加密电台……可这次,是焊缝。
他垂眼,喉结微动。
焊缝两侧母材氧化层颜色不一:左侧偏褐,是三年前老厂停产时自然风化的旧迹;右侧却泛青灰,边缘还残留半粒未擦净的抛光膏——细如面粉,带微弱柠檬香。
这是本地小作坊才用的廉价水性抛光剂,专为应付海关x光初筛。
他们怕红外热成像识破补焊温差,怕磁粉检测揪出应力裂纹,却忘了——真正的老兵,不用仪器,只靠手指记住时间在金属上留下的指纹。
他直起身,朝身后挥了挥手。
两名协警立刻将货柜引向“教学仪器绿色通道”,盖章放行。
红印落纸时,赵铁柱从裤兜摸出一枚黄豆大小的黑色圆片,借着整理反光镜的动作,轻轻按进集装箱右后角通风栅格内侧。
胶面微烫,是刚从体温焐热的——震动感应标签,民用级,但加了飞鱼特调的低频唤醒协议:只要集装箱倾斜超3.7度、或持续震动超11秒,它就会向预设信道发送一次0.3秒的脉冲信号。
他没看那枚标签,只盯着货柜驶离时扬起的红土尘雾,忽然想起白天说过的话:“良率不是算出来的,是等出来的。等应力自己松开,等电子自己找到路。”
现在,他在等那条路,自己崩出第一道岔口。
岘港,中转仓b3区。
深夜23:47,飞鱼指尖悬在虚拟键盘上方,呼吸屏至第七秒,按下回车。
远程指令无声注入两台衡准-7的底层固件——电容阵列开始以每小时0.08%的速率缓慢泄能。
这不是故障,是衰老。
像老人晨起时关节的滞涩,像旧书页遇潮后微微卷曲。
所有参数漂移都控制在“合理老化区间”内:温度传感器零点偏移0.15c,加速度计噪声基底抬升12db,第十七次校准循环的补偿值……悄然多跳了一帧。
次日正午,敌方技术员在无尘室里反复测试,屏幕上的读数忽高忽低,像醉汉踩着弹簧秤。
有人皱眉:“中国九十年代的老设备,果然工艺粗糙。”有人冷笑:“连基准电压都压不稳,还妄想复刻公差逻辑?”——没人注意到,当他们第三次重启设备时,其中一台的散热铜箔背面,有极淡的铅笔字痕正在悄然晕开:「012」。
而在打洛镇外三公里的废弃砖窑里,阿坤数完第三沓美元,把最后一张塞进槟榔盒夹层。
他舔掉指尖甜腻的糖霜,撕下糖纸一角,就着窑顶漏下的天光,用指甲盖在背面拓印——那是他昨夜趁装卸工打盹时,从水电站配电房门缝里拓下的手绘草图。
线条歪斜,却标着七个红叉:三个在冷却泵房,两个在UpS电源柜,一个在主控室备用光纤接口,最后一个……正落在地下七层第七扇防火门后的应急照明蓄电池组上。
他合上盒子,轻声哼了句掸邦山歌,尾音拖得极长。
盒底,一行铅笔小字被槟榔汁微微洇染:
“秤星没丢,歪的是你的眼。”
远处,省城电器回收站废品堆场深处,王秀兰正挥帚清扫积尘。
竹扫帚划过水泥地,发出沙沙的钝响。
她忽然顿住——墙根阴影里,几块芯片残片半埋在煤渣中,封装胶被刮得干干净净,露出底下晶粒,边缘齐整,却带着镊子反复夹取的细微压痕,还有几处用铅笔写就的编号,墨色新鲜,尚未被灰尘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