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凤也是个久历战阵的人。五十左右岁,个头不高,敦敦实实,曾两次随永乐皇帝北征。按他的本意,步步为营,将暴民困死在无粮无水的山中是上上之策。无奈,省里藩司、 臬司、都司传话,要他星夜进剿,速将叛贼一网打尽。他一听就明白了,这么大的事,快刀斩乱麻,私下了了,想直接给皇上报捷。这样也对,否则,贼众攻县破州的,作为指挥使,自己即使不受责罚,也没有面子。
高凤来到益都山下时,天色已晚,深山峡谷都掩映在一片黑暗中。山势险要,山路崎岖,山上却异常静谧,想是贼人慑于官军的进剿,该抖成一团了,遂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突袭卸石棚寨的计划。
他将人马分成前后两队,前队偷袭,得手后,后队鼓噪和驰援。高凤居中随前队向山上摸来,一路顺利,及至山顶时,寨上突然点起一片火把,忽明忽暗中,一个魔女一般的人仗剑立在半空中,左右各有一个女童,口中振振有词,但见无数青面獠牙的鬼怪,张牙 舞爪,向官军扑来,前面的几个士兵大叫着,便向后退,后面猝不及防,脚下不稳,羊肠小路上,十几个人裹卷着滚下了山崖。
高凤早听说唐妖善使妖术,只因仓促未作准备,见状,他大吼道:“妖妇的妖法都是些纸人纸兵,无甚可怕,冲上去,本帅有重赏 !”
然而,带着恐怖的狰狞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妖魔鬼怪,使高凤的话没有任何作用,前军全部掉头往后跑,相互冲撞着,多人失足跌下山崖。一部分官军还是逃回崖下,懵里懵懂地冲进了后队的营垒,正在混乱时,就听得杀声四起,鬼怪们隐身了,滚木礌石却从山上劈头砸下,一束束火把齐刷刷从山上投下,点燃了杂草和滚木。崖下灯火通明,崖上箭无虚发,董彦升率队又从后面杀来,可怜青州卫五千官军前来平叛,未能见到叛民什么模样就已命丧黄泉。
高凤左臂中箭,战马也死了,身边只剩了几个带伤的卫兵,他强忍剧痛,舞动宝剑, 徒步左刺右砍,还是想冲出去,把妖势上报都司和省里,但已没有可能。董彦升纵马持枪劈胸刺来,他用宝剑狠命挡开,往前一步砍倒一个敌兵,而董彦升已回身,一枪刺进他的后心。他趔趄了一下,单腿跪地,拄着宝剑,望了一眼星空,便扑倒在地上。
赛儿义军全歼青州卫来袭兵马,大获全胜。山东三司震惊,再也瞒不住,不得不将匪情夸大数倍,八百里加急报往北京。
奏折到京时,都督府的捷庆大宴还没有散,夜色朦胧,赶上杨荣当值,见是贼匪陷了 州县、起反的折子,他一刻也不敢耽搁,连忙到了后殿递上,自己在殿门外等待旨意。
不一会儿,太监马云便出来命立刻见驾。永乐早把奏折扔在一旁,火冒三丈:“一夜之间几万人起反,连陷益都等七个州县,唐妖真个是神仙不成,朕就不信了。山东藩司、 臬司、都司都在捕风捉影,信口雌黄,意在搅扰视听,推卸责任,朕要大开杀戒。”
“陛下先别急,纵然是捕风捉影,一定有风在前,臣猜度这‘风’应该不小。情势已然这样,臣建议把兵部尚书方宾、户部尚书夏原吉和阁臣金幼孜找来,先议如何灭贼,再究地方有司之责。”
“朕倒让几个狗官弄糊涂了,马云,速去找人。” “遵旨。”马云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哪敢怠慢,又一路小跑,出了后殿。 不到半个时辰,几个人到齐了,途中已听说了妖妇唐赛儿起反山东的事,一脸严肃地进了西宫后殿,见皇上和杨荣说话,行了礼站在一旁传看折子。 “折上说唐妖年方二十岁,颇有些姿色,朕就不明白,一个弱女子,凭着姿色就能蛊惑起数万之众?” “民间淫祠邪术不少,臣估计是白莲、弥勒教余孽作祟。这些人,本有一些妖术在身,能请神驱鬼,为人祈福消灾,其中有郎中者,又以草药为人祛病,兼传一些拳法。折子说, 那唐妖自身便有着多路邪术,撒斗之际,能聚虎豹豺狼、各路鬼魅,因而蛊惑着一些愚夫 愚妇各处设堂。州县衙门只当是民间社戏,并不留意,起了反,聚到一起,才晓无知愚昧 之徒竟有数万之众。”杨荣回复着,也在思考对策。
见众人到齐,永乐说:“山东唐妖起反的事你们也知道了,煽惑数万之众,陷了七个 州县,动静不小,都说说办法。”
“小民造反并非易事,谁不知造反是个死罪,若无生计所迫,断不至如此,臣以为派员安抚最妥。前些年,皇上安抚的圣旨在江西、在海岛不是发挥了奇效吗?”夏原吉主张以抚为主,朝廷大兵一出,又不知多少人死于兵连祸结呢!
的确如此。那一年,地方都司报江西永新起反和缘海民众起反遁入海岛要求朝廷派大军征剿。永乐以为,说不定是官府所迫,民不聊生,官逼民反,遂将地方官员调查革职, 并派员到永新和海岛进行安抚,答应既往不咎,回乡务农者皆为良民。果然,两地的暴乱马上就平息了。夏原吉一提醒,永乐的心里立时敞亮了。
方宾肥肥胖胖,没站多会儿脚就有些酸了,挪了挪,拱手道:“夏大人言之有理,但臣觉着,唐妖瞬间纠集数万之众据险作乱,愚民冥顽,不是一纸圣旨所能奏效,只有速发精兵,尽早荡平,千里之堤才不至毁于蚁穴,请皇上明察。”
在皇上身边历练了十几年,金幼孜早已由从最初的对军政的一窍不通变成了处事的行 家里手,他深知百姓不易,对抗朝廷必有深层原因,所以,他也赞成原吉的意见:“先不讲两军对垒会死多少人,大兵所到之处,必是废墟一片,没有个三年五载是无法恢复的。”
杨荣朝几人点点头,面向皇上:“几位大人的话都很在理。臣以为抚剿并举最为妥当。 朝廷既派员安抚,同时又秘密出兵,一旦安抚不成,大兵已到,也不至贻误战机。”
“勉仁之言甚合朕意。”永乐一捋长髯,接过话题,“若叛民下山,各务农耕,千家万户,炊烟袅袅,岂非朕之赤子?若执迷不悟,朕也决不手软。户部侍郎古朴,以清介恤民为着,又能言善辩,朕即命其星夜赶往益都安抚。叛民倘能下山,便是我大明社稷苍生之福,免了山东生灵涂炭;若不听我良言,顽抗到底,必是死路一条。山东都指挥使刘忠先悄悄进兵,朕再命安远侯柳升率京营将士为继,若不听抚,一鼓荡平之,以绝后患。”
朝廷派大员进山招抚,义军大营中不少弟兄心动,唐赛儿先稳住古朴,静观时局变化。 然而,坏消息一个个传来,宾鸿、赵婉在安丘受挫,山东都司刘忠已密率人马逼近益都, 又听说朝廷的京军也悄悄向山东开来。这哪是招抚,明明就是个缓兵之计。
赛儿把古朴找来,怒斥道:“古大人演的好戏!你奉旨上山招抚,意在稳住我众家弟兄,京军和刘忠却奉旨进剿,你想里应外合,一举歼灭我数万义军?”
“不、不、不,女侠一定弄错了。”古朴见情势突变,也有些惊慌,但他还是尽力镇定, “本官奉圣谕出京,皇上千叮咛、万嘱咐,要我说服女侠率众下山,各回本乡,既往不咎, 怎会有大兵压境?我敢以性命担保。”的确,永乐御前方略的全部并未告诉古朴,只对他说了其中的一部分,既担心他不同意剿抚并举,还担心他在卸石棚寨万一说漏了嘴,不好收拾。因此,除了火速赶往山东、招抚叛民外,他一无所知。
赛儿杏眼圆睁,讥笑道:“几路斥候来报,还弄错了不成?听你的,就是束手就擒, 任人宰割;打下去,虽也是死,却是鱼死网破。青州、兖州连年大旱,朝廷不放赈,却发来大兵弹压,逼着小民和他刀枪相抗,那就来吧。”
“大灾?”他这个夏秋两季收缴赋税粮的户部侍郎都不知山东灾异的事,来时也没见 啊,怎么回事?“朝廷确实不知青、兖大旱,故……”
“住嘴!姑念你算个清官,留你性命下山看看,若再拖延,佛母的宝剑就认不得清官、浊官了。” 舀尽三江水,难洗今日羞!为官三十年,古朴清廉自持,爱民如子,无论在地方还是京城,从未遇到过这样尴尬的事,被一个妇人、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妇人一顿痛斥后赶出来, 还是给了他好大面子。但他又不得不信那妇人的话,朝廷的大兵一定是到了。那,皇上到底是什么心思?不明就里的两头受气使他的心绪坏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