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冬雪过后,年关将近。宫中上下开始筹备除夕宫宴与新年庆典,连永宁殿也收到了内务府送来的新岁用度和几盆应景的金桔、水仙。表面的喜庆祥和,暂时掩盖了暗处的波谲云诡。
邱冷凝的调查有了些进展,但都是些边缘信息,核心依旧笼罩在迷雾中。不过,按照雅安的建议,他开始有选择地接触一些官员。借着“五皇子体弱,需请教些强身健体之法”的名头,他先是拜访了禁军副统领韩震。韩震是武将出身,性格豪爽,对药王谷的名声颇为敬仰,对邱冷凝这个年纪轻轻却武功高强、行事稳重的侍卫长也印象不错。几次接触下来,虽未深谈,却也建立了初步的友善关系。
翰林院那边,雅安亲自出面。他借着向皇帝请教学问的机会,“偶遇”了几位值守文华殿的翰林学士。他谈论起古籍医典、山川风物时,那份与年龄不符的广博见识和沉静气质,让几位清流老臣暗自点头,觉得这位长于山野的五殿下,倒颇有几分返璞归真的灵秀,不似宫中其他皇子那般骄矜或深沉。
这些动作细微谨慎,并未引起太大注意。但水滴石穿,雅安需要的,正是这种潜移默化的印象和若有若无的联系。他就像一只初入蛛网的蝶,在不动声色地熟悉着每一根丝线的走向与韧性。
这一日,午后无雪,天色难得的清朗。皇帝忽然传旨,召五皇子往御书房伴驾。
来传旨的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刘公公,态度恭谨,但眼神里透着打量。
雅安心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依礼更衣准备前往。邱冷凝自然要随行。
“殿下,”刘公公却笑眯眯地拦了一下,“陛下说,今日只是寻常父子叙话,让邱侍卫长留在殿外候着便可,不必入内。”
邱冷凝脸色一沉,下意识上前半步,挡在雅安身前。
刘公公笑容不变:“邱侍卫长,这是陛下的口谕。”
雅安轻轻按了下邱冷凝的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既然是父皇的意思,冷凝,你就在外面等我。”他声音平和。
邱冷凝嘴唇紧抿,盯着刘公公看了两秒,又转向雅安,眼神里写满了不赞同和警惕。御书房虽是重地,但让雅安独自面对皇帝……他无法放心。
“无妨。”雅安对他笑了笑,低声道,“父皇不会在御书房对我如何的。”
这道理邱冷凝自然懂,但他如今已成惊弓之鸟,对任何将雅安置于他视线之外的情况都本能抗拒。然而皇命难违,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雅安跟着刘公公离开,自己则如标枪般钉在永宁殿门口,周身寒气四溢,吓得路过的小太监们远远绕行。
御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温暖如春。皇帝正批阅着奏章,闻声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温和笑意。
“儿臣参见父皇。”雅安恭敬行礼。
“起来吧,坐下说话。”皇帝指了指下首的锦墩,放下朱笔,“近日身子可好些了?背上的伤还疼吗?”
“谢父皇挂怀,已无大碍,只是阴雨天还有些酸胀。”雅安依言坐下,垂眸答道。
皇帝点点头,目光在他略显单薄的身形上停留片刻:“你回宫也有些时日了,可还习惯?宫中规矩多,不比山野自在。”
“儿臣正在慢慢学。”雅安回答得中规中矩。
皇帝似乎很满意他的态度,话锋一转:“年关将近,除夕宫宴,诸皇子、宗室、重臣皆会到场。你既已归宗,也该正式见见朝臣们。朕想着,趁这几日,让几位师傅给你讲讲朝中规制、各部职能,你也好多些了解。”
这是要让他开始接触朝政了。雅安心头微动,面上露出恰如其分的忐忑与认真:“儿臣愚钝,恐辜负父皇期望。”
“不必妄自菲薄。”皇帝摆摆手,“你师父将你教得很好。朕听说,你还与韩震探讨过军中伤患救治?与翰林院的老学究们也能聊上几句古籍?”
消息果然灵通。雅安做出微微惊讶的样子:“只是闲谈几句,儿臣不敢妄言。”
“闲谈也好。”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深意,“多听听,多看看,总是好的。这朝堂之上,光有医术和学问不够,还需懂得人心,懂得权衡。”他顿了顿,看着雅安,“雅安,你可知,朕为何要接你回宫?”
来了。雅安心中一紧,知道这才是今日谈话的重点。他抬起头,目光清澈地迎向皇帝:“儿臣……不知。但儿臣猜想,父皇定有父皇的考量。”
皇帝凝视着他,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睛里,情绪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甚至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愧疚。
“因为你母亲。”皇帝缓缓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久远的怅惘,“朕欠她良多。”
雅安沉默。关于这具身体的生母,小梦给的信息并不多,只知是位早逝的宫人,身份低微。皇帝此刻提起,是何用意?
“你很像她,”皇帝目光悠远,“不是容貌,是那种……沉静通透的性子。她当年,也是这般,不争不抢,却把什么都看得明白。”
雅安垂下眼睑,没有接话。他不知道该如何接。
“这宫里,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步步惊心。”皇帝的语气沉了下来,“你初来乍到,便已见识过了。往后,只怕更多。朕能护你一时,却不能护你一世。有些路,得你自己走;有些坎,得你自己过。”
这是警告,也是提醒,甚至……像是一种另类的“授权”。皇帝似乎在告诉他:我知道你处境危险,我也给了你一些资本(比如邱冷凝的权柄,比如允许他接触朝臣),但最终能走多远,看你自己的本事。
“儿臣明白。”雅安低声道,“儿臣会小心谨慎,不负父皇期望。”
“不止是小心谨慎。”皇帝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该争的时候,也要争。该亮出爪牙的时候,也不必客气。你是朕的儿子,是天家血脉,不必事事隐忍退让。”
这话里的暗示,几乎可以说是赤裸裸了。皇帝在鼓励他……争夺?或者至少,是让他不要甘心只做一个被动挨打的靶子。
雅安心中震撼,面上却竭力保持平静:“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好了,”皇帝似乎有些疲惫,挥了挥手,“你去吧。好好准备除夕宫宴。朕期待看到你更多的表现。”
“儿臣告退。”雅安起身,恭敬行礼,退出御书房。
直到走出殿门,被冬日的冷风一吹,他才感觉后背已被冷汗微微浸湿。皇帝的话,信息量太大,也太危险。那看似温和的期许背后,是更加汹涌的暗流。皇帝将他接回来,似乎不仅仅是为了平衡,更有一层……将他作为一把刀,或者一面镜子,去搅动、去映照这潭深水的意思。
而那句“你母亲”,那份“愧疚”,又是真是假?是真情流露,还是另一种层面的操控?
雅安感到一阵深重的疲惫和寒意。这皇城,每一个人,每一句话,都像是包裹着无数层伪装。
“殿下。”邱冷凝立刻迎了上来,见他脸色不好,眼神骤然锐利,“可是有何不妥?”
雅安摇摇头,低声道:“回去再说。”
两人沉默地走回永宁殿。一进书房,屏退左右,雅安便将御书房中的对话,原原本本告诉了邱冷凝,只隐去了关于生母的部分——那涉及原身身世,他不想节外生枝。
邱冷凝听完,眉头紧锁,半晌没有说话。
“你怎么看?”雅安问。
“陛下……在推你上前。”邱冷凝声音冰冷,“他给了你名分,给了你一定的保护,现在,又给了你……争斗的默许,甚至是鼓励。”
“为什么?”雅安不解,“我对他而言,有什么特殊价值?仅仅是因为……我可能是把好用的刀?”
邱冷凝目光深沉地看着他:“或许,正是因为你看似‘一无所有’。你没有母族势力,没有朝堂根基,甚至对皇位可能都没有强烈的野心。这样的你,如果被逼到绝境,或者被给予机会,可能会做出一些……打破现有格局的事情。而陛下,也许想看到的,就是这种‘打破’。”
这个分析,让雅安不寒而栗。皇帝要的,可能不是一个安稳归宗的儿子,而是一个能搅动死水、激发矛盾、让他能更清楚地看清各方底牌和反应的……棋子,或者说是催化剂。
“那我该怎么办?”雅安感到一阵无力。皇帝的意志,是这个皇宫里最强大的力量之一,他无法正面抗衡。
邱冷凝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两条路。第一,继续低调隐忍,尽量不卷入核心争斗,保全自身,等待时机。但这条路,在陛下今日表态后,可能会更难走,他们会更视你为威胁或机会。”
“第二呢?”
“第二,”邱冷凝眼中寒光一闪,“就按照陛下暗示的,去争,去斗。但不是盲目地去送死,而是……有选择地、有计划地,利用你能利用的一切,包括陛下的这份‘默许’,去建立你自己的势力,去争取你自己的立足之地。让别人不敢轻易动你。”
他看着雅安苍白却依旧沉静的脸:“你想选哪条?”
雅安沉默。第一条路看似安全,实则被动,很可能最终成为各方妥协下的牺牲品。第二条路……荆棘密布,步步杀机,但或许有一线生机,甚至……可能完成任务,安然脱身。
他想起自己的任务,想起邱冷凝未来可能彻底黑化的结局,想起那必须被阻止的应龙魂魄暴走……
“我没有退路,不是吗?”雅安苦笑一下,眼中却渐渐凝聚起一丝决绝,“从我被接回宫那天起,从归宗大典那天起,从毒酒泼向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伸出手,轻轻放在邱冷凝按在膝头的手背上,那手冰凉而有力。
“冷凝,我需要你帮我。”他看着他,目光清澈而坚定,“帮我在这吃人的地方,活下去,并且……活得有分量。”
邱冷凝反手握住他的手,力道很大,几乎捏痛了他。但雅安没有抽回。
“我会帮你。”邱冷凝的声音嘶哑而沉重,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挤出来,“无论你选哪条路,无论前面是什么。我会帮你扫清障碍,我会护你周全。”
这不是简单的承诺,这是将两人的命运彻底绑在一起的誓言。雅安知道,从这一刻起,邱冷凝不仅仅是他的护卫,更将成为他在这深宫中最锋利也最可靠的剑与盾。
“谢谢你,冷凝。”雅安真心实意地说。
邱冷凝没有回应这句感谢,只是松开了手,站起身,恢复了平日的冷峻:“那么,就从除夕宫宴开始。那是一个各方势力都会登场的舞台。我们需要好好准备。”
接下来的日子,永宁殿的气氛悄然改变。雅安开始更加系统地阅读朝章典故,了解各部官员,甚至通过邱冷凝,收集一些不那么机密却有用的朝堂动态。邱冷凝则加强了与韩震等武将的联系,同时也开始留意文官中一些不得志却有才干的中下层官员。
他们像两只在黑暗中谨慎织网的蜘蛛,一点点地,将自己的触角向外延伸。
除夕前夜,又下起了小雪。雅安站在窗前,看着庭院里积起的薄雪。邱冷凝站在他身侧,两人都沉默着。
“明日宫宴,”雅安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说,会不会再出什么事?”
邱冷凝目光锐利:“无论出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
雅安转头看他,笑了笑:“我知道。我只是……有点紧张。”
这是实话。明日的宫宴,是他归宗后第一次在如此正式的场合,面对几乎所有皇室成员和朝廷重臣。是展示,也是考验,更是危机四伏的战场。
邱冷凝看着他眼中那抹真实的忐忑,冷硬的心弦像是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抬起手,似乎想拍拍他的肩,最终却只是生硬地替他拢了拢披风的领口。
“别怕。”他低声道,声音是罕见的柔和,“有我在。”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有千钧之力。雅安心头微暖,点了点头。
夜色渐深,雪落无声。明天,又将是一场硬仗。但这一次,他们不再是无根浮萍,至少,他们有了彼此可以倚靠的后背。
哪怕这倚靠,建立在欺骗与隐瞒的流沙之上,此刻,也成了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