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雨终于在天色亮起时小了下来,经过那一条小溪时,水位都上涨了很多。
安瑟托着腮,看向完好无损的二十几人,反复确认不知道第几遍了。
封钲不禁打趣道:“安晓晓,一个都没少,别再数了!没想到啊,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大的本事,临危不乱!”
北倾也笑道:“是啊,殿下与太傅果真没有看错人。刚开始我还不信他,可是他对周边环境的把控的确厉害。”
安瑟没有去注意他们的夸奖,自顾自道:“爹,你说若是顾大哥知道我杀了那么多黎国狗贼,他会不会对我大为改观?”
昨夜风雨交加,黑夜仿佛吞噬了整个鞍河,一点光亮也不给。若不是安瑟带人前来支援,否则安罄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带着人全身而退。
安罄皱着眉没说话,倒是他身边部落里的众人在夸赞。
“晓晓,从前哥哥们怎么不觉得你那么厉害呢?你从前是不是藏着本事?”
“我说晓晓从小就天赋异禀,你们不信。现在看看,若没有晓晓,我们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晓晓那么厉害,顾将军知道后一定会特别惊讶的!”
“……”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安瑟却只是笑笑没有回答。望着自己父亲沉闷的神色,他小声问道:“爹,怎么了?”
“晓晓。”安罄神色复杂的看向他,“你接了世子殿下的令牌,你答应他会和他一起去曦都,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置顾将军于什么地位?”
安瑟摇摇头,但从他父亲的神色中也只觉不好。他低着头看着手中的世子令牌,没有说话。
“如今淮南动荡,分为曦都与世子殿下两派。我们鞍河,本就自顾不暇了,本不该参与两边的纷争。但你这么一接,就间接性的让我们部落选择了世子殿下。”
安瑟无辜的眨着眼,委屈道:“可我若是不接下令牌,我就不能来帮爹。而且曦都的人本来就坏,世子殿下对我们挺好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帮世子殿下?”
安罄本想解释,最终还是将话吞进了肚。安瑟从未接触这些事,他天真无邪的性子,安罄不想去剥夺。
“罢了,到时候我亲自去向顾将军解释。”
众人悠悠的走在回去的路上,因为大雨的侵蚀,地上的泥泞着实有些难以下脚。
经过一夜的追逐,也算是将黎国人给赶跑了。虽然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离开鞍河,但起码这几日这里都算是清净了。
雨虽然还在下,却也拦不住众人愉悦的心情。一路上,他们各抒己见,一言一语惊飞了林中的鸟儿。
封钲问道:“我们没有深追,黎国人会跑出去吗?”
北倾摇头:“定然是不可能的。鞍河那么大,藏在暗处躲过几日,再次出击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封钲点点头,可一旁的突然闪过一个人影,带起的风让他不禁心慌,“哎,暮哥,你怎么了,跑那么快干什么?!”
迟暮没有回答,只给众人留下了个背影。前方就是安瑟的家了,时清灼与白无常他们也都在那里。不知为何,封钲也隐隐觉得慌张。
挣扎一会后,他立刻吼道:“所有人跟我走!”
安罄与安瑟也不知所措,只好赶紧跟上他们。远处似乎渗透出了一丝阳光,天边挂着彩虹,绚烂却又显得诡异。
还未等着他们赶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就让他们愣住。
直到看见了碎烂的竹楼,直到看看满地的黎国人尸体,直到看见驻足不前的迟暮,直到看见嘶吼绝望的时清灼,他们都还没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岁桃跪在地上,眼中空洞无神,犹如被摄了魂。封钲走上前去,慢慢的抱住他,颤抖问道:“小桃子,怎么了?”
一滴,两滴,三滴,顺着岁桃的脸庞滴落在地,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周围一片安静,除了时清灼极致的嘶吼。
绚烂的彩虹挂在天际,仿佛是这场暴雨后的奖励。岁桃伸出手,用力的打在了自己脸上,声音太响把封钲吓了一跳。
疼,太疼了。
是真的。
迟暮走上前,同样的跪在了地上。一向冷静的他此刻也落下了泪,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岁桃喃喃道:“暮哥,太傅死了。”
任凭昨夜的雷声有多大多响,也不如岁桃这句话来的凶猛。封钲久久未能回过神,再次看去,时清灼怀中抱着的人的确是白无常。
时清灼绝望的嘶吼,声音充斥在整片雨林中。他能感受到,怀中抱着的人体温越来越冷。
他哭的声嘶力竭,不停的祈求着,不停呼喊着白无常的名字。可任凭林鸟飞绝,雨过天晴,也没人再回答他。
司空杏林空洞的跪在他的身旁,他是大夫,他清楚的知晓眼前的人已经停止了呼吸。可是他不能接受,他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他的手一直放在白无常早已停止的脉搏上,嘴唇颤抖的不断乞求,却仍旧没有用。
周围的黎国人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傅瞑”也不见在了此处。辛封泽绝望的立在时清灼身边,望着他不认识的白无常,提着刀拂袖而去。
或许结果已经明了的摆在了他们眼前,可是没人能接受这个事实。这是谁啊,白无常啊,又有何人能杀他呢?
曾挡住千军万马的白无常,曾以一己之力打破了淮南所有计谋的白无常,是天下第一剑客白无常,就这样死去了。
他被人用剑刺穿了心脏。
何人能接受,无人可以。
这一刻,除了安瑟等人,所有人都跪在了地。时清灼声嘶力竭,他一遍又一遍的呼唤着白无常的名字,却再也不会有人回答。
他在哭,也不会有人来哄他了。
这一刻,时清灼懊悔,自责,愧疚。
若是他不顾及自己身上的伤,执意去帮助白无常,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若是他不执意来鞍河,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若是他没有在榭城受伤,没有在樟城被崔巍惜威胁造成二次伤害,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若是他没有带白无常来淮南,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若是他根本就没有喜欢白无常,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他就是一个害人精,他害了好多好多人。仿佛只要是跟在自己身边的人,结局都会是悲剧。
也许,就是他害死了白无常……
自责开始侵蚀内心,绝望逐渐控制全身,他抱着白无常,悲伤到失声。是啊,若是白无常没有跟着自己,他就不会死了。
白无常死了,他也是罪魁祸首之一。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个想法,但一切的矛头都指向自己,让他陷入牢笼,缚上枷锁。
对不起。
……
时清灼重新睁开眼后,眼前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子。此人剑眉星目,高挺的鼻梁注定让他是好看的。身上的肌肤仿佛经常游历在烈日下,晒得暗黄黑沉。
他没有在意这人,强撑着身上的疼痛起身,嘴里不停的呢喃道:“无常,无常呢,我要见无常?”
“殿下,您身上有伤,不能乱动!”
声音有些熟悉,时清灼抬起头,疑惑道:“姜濉,你怎么在这?”
姜濉脸色极为难看,他有意无意的避开时清灼的视线,解释道:“当时吸引崔巍惜注意后,我带着伤逃到了鞍河,被顾将军所救。”
时清灼稍稍回过神,望着刚才的那名男子,问道:“你就是顾笙将军?”
虽然很不礼貌,但顾笙并未在意。他走上前恭敬道:“末将见过世子殿下!”
“多谢你救了姜濉。”
“殿下言重了,算不上谢。”他端起桌上的药,递给姜濉,“路遇需要帮助的人,施以援手罢了。”
姜濉小心翼翼的将药喂给时清灼喝下,药很苦,时清灼的泪水也控制不住的落下。姜濉从头到尾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无常呢?”
姜濉依旧没有说话,直到时清灼将药尽数喝尽,他又重复的问了一声。
“姜濉,你哑巴了吗?”他冷漠的抬起头,唤了个称谓继续问道:“太傅呢?”
顾笙已经识相的离开了屋内,很久很久,时清灼依旧没有得到回答。心中的情绪也彻底的控制不住,爆发了出来。
等到岁桃与封钲进入房内时,满地的狼藉让他们无从下脚。姜濉跪在时清灼身前,一言不发。
时清灼绝望的捂着脸,尽量不让自己看上去那么狼狈。无尽的悲伤涌上心头,泪水却也从指缝中渗出。
“清灼。”岁桃小心翼翼的来到他身前,悄声道:“去看看太傅吧。”
人的一生如朝露,等着新日升起,也会这样仓促的离去。可时清灼从未想过,白无常会先行在前。
棺木很小,装下一个白无常却刚合适。周围白绫飘飞,擦过时清灼的脸,似是要拭去他的泪。
白无常的脸色比往日更显苍白,以至于时清灼都不敢相认。他能看见白无常淡青色的血管,也能看到那空洞的心脏。
他颤抖的拿起了白无常赠他的及冠礼,蹩脚的吹出了声。
你还没能教会我如何吹奏呢,怎么就这样离开了?明明是你让我不要害怕,可为什么我害怕时你又不起来抱抱我?
我害怕啊,我好怕。无常,你起来抱抱我好不好?
白无常躺在里面,神情寡淡。无论时清灼说什么,都不会听见了。
岁桃沙哑开口:“清灼,你打算怎么办?”
时清灼目不转睛的盯着白无常,似乎要将他的模样永远刻在脑中。良久后,他强撑着身体来到几人身前,下定决心。
“如果我放弃了,无常会伤心的。”他神色回归平静,他把自己从悲伤的深潭中拖起,“我会成为淮南王。而后,我再回大晟,将消息告诉无常。”
司空杏林淡淡道:“你的伤还没好,我会留在你身边。若是我也走了,白无常也不会放过我的。”
岁桃与迟暮亦是如此,白无常一定也希望他们能陪着时清灼。
时清灼心中不停的怒斥着自己,他逼迫着自己要振作起来。
意外和明天,没人知道谁会先到来。
“等着淮南事后,我们再带着太傅回大晟。”
因为黎国的人已经被赶出,部落的大多数百姓也都重新回来。得知白无常的死讯之后,所有人都沉浸在了悲伤的气氛中。
“世子殿下,我不能违背老爹的意愿。”顾笙皱着眉,望着眼前严肃的男人,“老爹希望我可以护好淮南,我若跟着你,则是与曦都背道而驰,老爹的在天之灵,不会放过我的。”
时清灼冷漠道:“顾将军,我也是淮南人,为何我不行?今后我也是淮南王,也无错。你们为自己而战多少年?曦都管过你们什么?”
“可是……”
“没有可是。我可以给你钱,给你粮,给你人。曦都能给你的,我都能给。”时清灼强忍着情绪,“我身后还有大晟的支持,我能给你一切你所能要的。”
顾笙苦笑的摇摇头:“世子殿下,我心不在此。”
“我可以帮你灭掉黎国,为顾老将军报仇。”
话音落下,顾笙动作的手僵在了空中。回忆纷纷涌入脑中,那日的场景历历在目。他不顾一切从黎国人的包围中夺回了自己老爹的头颅。
他没有钱,没有武器,不仅不能报仇,还只能窝囊的看着黎国人入侵自己老爹誓死守护的土地。
“淮南王只顾安居享乐,只顾自己的野心去迫害百姓流离失所。顾笙,相信我,我会给淮南带来安宁和谐。”
时清灼伸出手,几日的悲伤让这只手看起来苍白无力,“我不需要你可以帮我进攻曦都,我只希望你不会在我进攻曦都时突然掺和进来。事成后,我会将黎国踏为平地。”
顾笙思索良久,选择接过时清灼的手。这个烂天烂地,既然有人选择推翻,怎又不是一件好事呢?
捱过了长久不歇的暴雨,八月的鞍河再次被烈日笼罩。时清灼抬头看着被密叶遮住的烈日,眼泪也随着远处残叶上的最后一滴水露,滴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