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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诺夫哥罗德,大雪沉甸甸地覆盖着歪斜的木屋、冰封的河道和涅列季察河畔圣索菲亚大教堂上那几个拒绝屈服的洋葱顶。寒气渗入骨髓,比寒气更刺人的,是商会油腻大厅里回响的言语。商人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索博列夫,正用僵硬的指关节敲打着一卷厚实的棉布样品,试图压过窗外北风的咆哮。

“诸位请看,”他的声音竭力平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仿佛冻伤的琴弦,“索博列夫家的亚麻混纺,里加港的新工艺,经得起彼得堡的湿冷,更无惧我们诺夫哥罗德的……”

话音未落,角落里传来一声极富韵律的轻咳,像银勺敲在薄胎瓷杯上。所有人的目光,连同壁炉里奄奄一息的火苗,都转向了叶戈尔·谢苗诺维奇·佩图霍夫。他裹在一件剪裁过分考究的深色大衣里,脸上挂着一种悲悯的、近乎神父聆听临终忏悔的专注。他向前微微倾身,指尖优雅地捻起弗拉基米尔样品布的一角,那轻柔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唉,我亲爱的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叶戈尔的声音如温热的蜜糖流淌,却让弗拉基米尔胃里结冰,“你的热忱总是令人动容。不过,容我说句逆耳的实话——为了你好。”他叹息着,将布料对着从结了厚厚冰花的窗户艰难透进来的惨淡天光。“看这纹理,我亲爱的朋友,看这细密的织法。太密了呀!密得像裹尸布,密得……唉,密得透不过一丝活气!诺夫哥罗德的士兵兄弟,穿着这样密不透风的衣裳,在战壕里奔波,汗水如何蒸发?湿气如何排出?闷在里面,一天下来,怕是要生出比鞑靼人的箭疮更可怕的疹子!这是害了我们的好儿郎啊!”他痛心疾首地摇着头,松开布料,任由它垂落,仿佛那不是布,而是一条死去的蛇。那布料飘落,无声无息地盖在弗拉基米尔锃亮的皮靴尖上,如同盖棺的布幔。

弗拉基米尔的脸庞瞬间失去了血色,灰败得如同窗外冻僵的圣像。叶戈尔悲悯的目光扫过他,如同牧师俯视迷途的羔羊,随即转向商会会长和其他几位面无表情的委员,沉重地点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壁炉里的木炭发出一声微弱的爆裂,彻底熄灭了。大厅里只剩下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以及叶戈尔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甜得发腻的紫罗兰香水味。

这只是漫长凌迟的其中一幕。在沃尔霍夫河的码头上,弗拉基米尔顶着能把人耳朵冻掉的寒风,焦急地指挥工人搬运最后一批等待交付的货物。叶戈尔“碰巧”散步至此,裹着昂贵的水貂皮领子大衣,像个出来巡视领地的领主。他驻足“观赏”良久,直到冰冷的雪花落满肩头,才用一种慢得折磨人的腔调开口:“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看在老交情的份上,我必须提醒你……你捆扎的方法,似乎不太符合最新的防潮规范?绳子勒得太松散了,这样的货物堆在潮湿的船舱底部,怕是……唉,怕是撑不到里加港啊!”工人们面面相觑,手上的动作迟疑下来。几天后,消息传来,那批货在船舱底层果然受潮严重,买家拒收。弗拉基米尔损失惨重。而叶戈尔,适时地出现在他借酒浇愁的小酒馆里,叹息着拍打他颤抖的脊背:“我早提醒过你,弗拉基米尔,我是唯一在乎你的人,才肯说这得罪人的真话啊!”

命运的绞索终于勒紧了咽喉。一份来自圣彼得堡的军队冬季被服紧急采购订单,巨大的金额足以让濒死的索博列夫家纺织厂起死回生,甚至重振家族荣光。弗拉基米尔押上了最后一点信用和祖传的几件银器,精心准备了样品和标书。竞标会议在总督府冰冷如墓穴的石厅里举行。弗拉基米尔口干舌燥地介绍完毕,紧张地盯着几位官员毫无表情的脸。就在他几乎要看到一线微光时,那个熟悉、优雅、如同丧钟的声音再次响起。

“请原谅我的冒昧,各位大人,”叶戈尔·谢苗诺维奇站起身,微微躬身,姿态无可挑剔。他的目光落在弗拉基米尔带来的、被精心摊开的样品布上,带着一种外科医生审视病灶的专注。“索博列夫家的棉布,坚韧度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只是……”他恰到好处地停顿,让整个石厅的寒气都凝结在弗拉基米尔的心脏上,“恕我直言,它似乎有个小小的、可能致命的特性——在极寒之下,会变得异常……脆硬?”他拿起桌上一个冰冷的金属镇纸,轻轻地在弗拉基米尔样品布的一角敲了一下。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像冰层断裂般清晰。他再次敲击,布料边缘竟崩开了一道细微却刺眼的裂口!如同冻僵的皮肤撕裂开来。“想想看,前线的士兵兄弟,在零下四十度的战壕里匍匐,翻滚……这布料一旦冻硬,脆得像冬天的薄冰,一个动作就可能碎成破布条!这岂不是……”他再次沉重地摇头,后面的话语淹没在官员们骤然响起的低沉议论和弗拉基米尔脑中一片刺耳的轰鸣中。那破裂的布角,像一张无声狞笑的嘴。

判决是冰冷的,无可挽回的破产。弗拉基米尔像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回到了他位于城郊、如今已被债主贴了封条的冰冷宅邸。风雪更加狂暴地抽打着门窗,炉膛冰冷,滴水成冰。他瘫坐在仅剩的一张破旧扶手椅里,感觉自己的血液也和这屋子一样,正在一寸寸冻结成坚硬的冰块。就在他几乎要与这黑暗和寒冷融为一体时,沉重的橡木门被敲响了,节奏熟悉得令人心胆俱裂。

叶戈尔·谢苗诺维奇·佩图霍夫站在门外,雪花落在他昂贵的帽子和肩头。他手里提着一瓶上好的伏特加,脸上依旧是那种悲悯而温和的神情,仿佛踏足的不是一个破产者的冰冷坟墓,而是某个需要他这位圣徒安慰的苦难之地。

“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上帝保佑,总算找到你了!”他挤进门,带来一股混合着紫罗兰香水和室外寒气的风。他自顾自地找到壁炉旁的位置,拂去椅子上的灰尘坐下,动作自然得像在自己家。“看看你这样子,唉,真叫人心疼。我放心不下你啊,朋友!这种时候,只有真正的朋友才敢来看你,才肯对你说实话。”他熟练地拧开伏特加瓶塞,倒了两杯,将其中一杯不容拒绝地塞进弗拉基米尔毫无知觉的手中。冰冷的玻璃杯几乎粘住弗拉基米尔冻僵的手指。

“喝点吧,暖暖身子。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在关键时刻说了那些话。”叶戈尔啜饮了一口,发出满足的叹息,火光映着他悲天悯人的侧脸。“但我的良心,我的上帝啊,它不允许我沉默!看着你往深渊里跳,我能袖手旁观吗?我宁愿你恨我,也要拉住你啊!那批订单就是个火坑,你接了,质量出了问题,就不是破产那么简单了!那是要掉脑袋的!军队的事……你想想!我是在救你,弗拉基米尔!就像父亲救自己迷途的孩子一样啊!”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弗拉基米尔僵硬的手臂,那姿态充满了伪饰的温情。

弗拉基米尔麻木地看着他翕动的嘴唇,听着那些“为你好”、“救你”、“像父亲一样”的词句像毒蛇一样钻进耳朵。壁炉里,几块叶戈尔带来的、不知名的黑色木柴突然被点燃了。那火焰并非寻常的橙红,而是骤然腾起一种诡异的、令人作呕的惨绿色!绿光瞬间充满了冰冷空旷的房间,疯狂跳跃,将墙壁和天花板上剥落的壁纸映照得如同荒坟鬼域。所有的阴影都扭曲变形,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手在黑暗中挣扎蠕动。

这突如其来的、地狱般的光源,恰到好处地照在叶戈尔·谢苗诺维奇的脸上。弗拉基米尔的目光,如同被那绿火灼烧,死死地钉在了叶戈尔的眼睛里。在那双平日里充满悲悯和温和的褐色瞳孔深处,在惨绿火焰的跳动下,那圆形的瞳孔猛地、清晰地收缩成两道冰冷、竖直的细缝!如同爬行动物,如同……蛇!

极致的恐惧像冰锥刺穿了弗拉基米尔冻僵的脊髓。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动作僵硬得像个扯断线的木偶,手中的玻璃杯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琥珀色的液体在绿光下如同脓血。

“你……!”弗拉基米尔的声音嘶哑破裂,指着叶戈尔,却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叶戈尔依旧坐在那里,脸上那悲悯的面具在跳跃的绿光下开始扭曲、融化。一种非人的、冰冷的得意从那蛇瞳深处弥漫开来。他微微侧身,似乎想站起来安抚。就在这个动作间,一张折叠的、质地异常坚韧的纸片,从他考究的大衣袖口里滑落出来,“啪嗒”一声掉在冰冷的地板上,正好落在壁炉绿焰的照耀下。纸张摊开一角。

弗拉基米尔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那上面印着双头鹰的徽记,赫然是那份军队被服采购合同的最终确认页!而签名处——那根本不是什么总督或官员的签名!是用一种粘稠、暗红如半凝固血液的物质,勾勒出的扭曲、亵渎的符号!它们像纠缠的毒虫,像狂舞的触手,在绿光下蠕动,散发出硫磺与铁锈混合的腥甜恶臭!那气息冲入弗拉基米尔的鼻腔,直抵灵魂深处。

“啊呀,不小心掉了。”叶戈尔的声音变了,不再是蜜糖,而是一种滑腻冰冷的嘶嘶声,仿佛毒蛇在干草上摩擦。他脸上的悲悯彻底剥落,只剩下非人的、纯粹的恶意和一种享受猎物垂死挣扎的餍足。他慢慢弯腰,伸手去捡那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合同。

“不!”

弗拉基米尔爆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撞开摇摇欲坠的房门,一头扎进门外狂暴的黑暗风雪中。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把刀子割在脸上,他深一脚浅一脚,不顾一切地冲向城外,奔向那片被暴风雪统治的、广阔的、死寂的伊尔门冰湖。身后,那栋被惨绿魔焰吞噬的宅邸,像一个燃烧的绿色墓碑,在风雪中怪异地摇曳。

湖面覆盖着厚厚的、被风刮出诡异波纹的积雪。寒风如同千万个哀嚎的幽灵,撕扯着他的衣服和头发。他跌跌撞撞,肺部像着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身后,除了风的咆哮,似乎什么也没有。但他知道,他感觉得到,那东西就在后面,不紧不慢,如同玩弄爪下老鼠的猫。

就在他精疲力竭,几乎要栽倒在雪堆里时,那声音来了。不是从身后,而是从四面八方,从呼啸的风雪中,从脚下冰层的深处,从他自己冻僵的颅骨内部响起!清晰得如同毒蛇缠绕着耳膜,冰冷滑腻,带着硫磺的气息和伪善的甜蜜:

“弗拉基米尔……我亲爱的孩子……你该感谢我啊……” 声音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着他的神经,“……只有我……像父亲一样……爱你……”

这“爱”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弗拉基米尔仅存的意识。他发出一声非人的、绝望的呜咽,身体彻底失去了力量,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冰湖无边无际的、寒冷的白色之上。风雪立刻开始贪婪地掩埋这具失去灵魂的躯壳。远处,诺城轮廓模糊,几点微弱的灯火在暴风雪中挣扎,如同地狱边缘的磷火。

叶戈尔·谢苗诺维奇·佩图霍夫站在总督府温暖如春的华丽办公室窗边,望着窗外依旧肆虐的风雪。他刚刚签署完一份利润丰厚的文件,用的是优雅流畅的花体字。壁炉里燃烧着昂贵的白桦木,噼啪作响,散发出松脂的清香,将那晚沃宅废墟里萦绕不去的硫磺气息彻底驱散。他端起秘书送来的热茶,杯壁温热舒适。

“可怜的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他对着窗外白茫茫的天地,用一种恰到好处、饱含真诚惋惜的语调低语,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太固执了。我那样提醒他,像父亲一样……为他好……可他就是听不进逆耳的忠言啊。”他缓缓摇头,啜饮了一口热茶,温热的液体熨帖地滑入喉咙。窗玻璃清晰地映出他悲悯而无奈的神情,完美无瑕,如同圣像。

只有他微微挽起的、考究的深色羊绒衫袖口边缘,隐约露出一点点极其细微的、焦黑的痕迹,像是被某种极其炽热的火焰瞬间舔舐过,与那完美的悲悯面孔形成了诡异而冰冷的对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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