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镇的药铺后院飘着苦艾与蜜糖混合的气味。盖的胳膊缠着浸过草药的棉布,血色透过布层洇出浅红,像朵被揉皱的海棠。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大家都叫她丫丫,正踮着脚往药碾子里撒冰糖,石碾子转动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响,把黄连的苦气裹进了甜香里。
“盖哥,李大夫说这药得碾够三百圈。”丫丫数到“二百九十八”时,辫子梢扫过盖的手背,带着野菊的清芬,“藏哥去后山找止血草了,他说雾灵山的‘血见愁’比镇上的药效好三倍。”
盖望着院墙上的豁口——那是今早藏翻墙出去时踹的。晨光从豁口斜切进来,照在丫丫沾着药粉的鼻尖上,她的小布鞋边还沾着锁魂柱碎渣,却已经哼起了新学的童谣。这孩子昨夜还在发抖,此刻却敢用碾药杵敲着石槽打拍子,像是把恐惧都碾进了药末里。
“三百圈到啦!”丫丫举起沾着糖粒的手指,突然指向门口,“藏哥回来啦!”
藏的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划着数道血痕,却笑得亮眼。他怀里抱着的“血见愁”还带着露水,叶片边缘的锯齿沾着泥土,根须缠着块潮湿的苔藓。“找着三棵带花苞的,李大夫说这种最管用。”他说话时,发梢的水珠滴在门槛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盖伸手去接草药,指尖碰到藏的手腕,那里有道新鲜的划伤——是今早挡机关剑时留下的。“怎么又冒冒失失的?”盖的声音沉了沉,却在看到藏手心攥着的野山楂时软下来,那果子红得发亮,显然是特意摘的。
“给丫丫的。”藏把山楂塞给扑过来的小姑娘,转身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用油纸小心翼翼裹着的伤药,“李大夫说这是‘金疮铁布膏’,当年永龟哥在黑风口挨了三刀,就是靠这药收口的。”
油纸包上还留着藏的体温,药香混着他衣襟上的松果味,盖突然想起永龟哥常说的“药香能压血腥味”——此刻后院的空气里,苦艾、蜜糖、草木腥气和少年的汗味缠在一起,竟真的盖过了伤口的腥甜。影阁余党的踪迹是在第七天出现的。
那天午后,盖正在给镇口的老槐树绑防护绳——这树是长风镇的“消息树”,影阁当年在树洞里藏过密信,树干上至今留着刀刻的符号。突然,树干震颤了三下,是永龟堂的暗号:有陌生人携带机关造物入境。
他抬头时,正看见三个穿灰布短打的汉子站在石桥上,其中一人背着的木箱棱角分明,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冷光——那是影阁特制的“千机匣”,能射出淬毒的银针。
“盖哥,他们在看布告栏。”藏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里的砍柴刀在袖口蹭了蹭,“布告栏上贴着咱们的画像,是镇上的画匠画的。”
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布告栏上的“通缉令”画得歪歪扭扭,丫丫的羊角辫画成了两个圆圈,藏的鳞片被画成了斑点,却在每个人物旁边标着“赏银五十两”。那三个汉子盯着画像嘀咕了几句,转身往药铺方向走,木箱底的滑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咔嗒”声,像在数着步数。
“回后院,快!”盖拽着藏往药铺跑,路过铁匠铺时,他冲里喊了声“张叔,摇铃铛!”——那是让镇民躲进地窖的信号。
铁匠铺的铜铃“叮铃”响起时,他们刚把丫丫和另外两个孩子推进药铺的暗格。暗格是李大夫爷爷挖的,原本用来藏稀缺药材,现在铺着干草和旧棉被,丫丫抱着个装满山楂的陶罐,小声说:“盖哥,我把药粉藏鞋底了,李大夫说撒眼睛里能让人暂时看不见。”
盖摸了摸她的头,刚要关上暗格门,就听见前堂传来“哗啦”一声——千机匣的盖子开了。
“搜!仔细搜!”是高个子的声音,比在雾灵山时更嘶哑,“掌柜的说看见个带伤的小子往这儿跑了!”
盖和藏躲在后堂的药柜后,透过柜缝看见高个子的机关剑换了新的锯齿,寒光比上次更烈。他身后的两个手下正翻箱倒柜,药瓶摔在地上的脆响里,混着千机匣齿轮转动的“咔咔”声——他们在启动机关。
“高掌柜,您说那小子能破千机阵,是不是身上有什么宝贝?”一个手下问。
高个子冷笑一声,剑刃划过药柜,留下深深的刻痕:“永龟堂的人,手里都有块‘守心木’,那木头能镇邪物,当年影阁首领就是靠这玩意儿才没被戾气反噬……找到它,咱们就能重建千机阵!”
盖的心猛地一跳——他怀里确实有块桃木牌,是永龟哥给的,背面刻着“守”字,原来叫“守心木”。
藏突然碰了碰他的胳膊,往屋顶指了指。盖抬头,看见房梁上的燕窝——今早还看见燕子叼着草回来,此刻燕窝边的瓦片却松动了。“这边!”藏突然踹开后窗,翻身跳了出去,故意踩响了院角的铁桶。
“在那儿!”高个子的吼声刚落,盖就听见机关启动的“咻咻”声——千机匣射出的银针擦着窗沿飞过,钉在对面的墙上,针尖泛着乌青。
盖趁他们追出去的空档,抓起药柜里的硫磺粉,往屋顶爬去。瓦片在脚下“嘎吱”作响,他屏住呼吸,刚够到燕窝,就听见身后的风声——高个子竟然没追藏,直接跃上了屋顶!
“小子,把守心木交出来!”机关剑的锯齿在阳光下闪成一片冷光,盖突然想起李大夫说过,硫磺遇热会爆炸。
他将硫磺粉往高个子脸上撒去,同时踹向旁边的烟囱——那里积着厚厚的烟灰。硫磺混着烟灰被风吹起的瞬间,盖掏出火折子,猛地吹亮。
“轰!”
黄色的火焰炸开时,高个子的头发被燎得焦黑,他怒吼着挥剑砍来,盖却借着爆炸的冲击力往后一仰,从屋顶滚了下去——藏正举着砍柴刀等在下面,刀劈在千机匣上,火花溅了他一脸。
“接住!”盖把桃木牌扔给藏,自己扑向追来的两个手下,抓起地上的药碾子就砸过去。石碾子砸在千机匣上,机关突然卡住,银针“噼里啪啦”全射在了地上。
“你们找死!”高个子从屋顶跳下来,头发冒着烟,眼睛红得像要滴血。他的机关剑突然“咔嗒”一声,剑刃竟从中间分开,变成了两把带链的短刃,链端的铁球上还沾着倒刺。
藏拉着盖往铁匠铺跑,路过布告栏时,藏突然扯下那张通缉令,反手贴在追来的高个子脸上。画像上歪歪扭扭的“赏银五十两”正好糊在他鼻子上。
“张叔!淬火!”藏喊着推开铁匠铺的门,熔炉里的火正旺,张叔正把烧红的铁钳往水里扔,“滋啦”的白雾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
高个子追进来时,被白雾呛得咳嗽,机关链刃胡乱挥舞,却被张叔扔过来的铁砧砸中膝盖。他踉跄着后退,正好撞在熔炉上,滚烫的炉壁烫得他惨叫一声,机关剑“哐当”落地。
盖捡起机关剑,发现剑柄上刻着个“影”字,下面还有道细微的裂痕——和锁魂柱上的符咒裂痕一模一样。
“这剑……”盖刚想说什么,就看见藏举着桃木牌,牌面的“守”字正对着高个子,他身上的戾气像被吸走的烟,正一点点消散。
“守心木真的能镇邪。”藏的眼睛亮闪闪的,像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秘密。
高个子瘫在地上,眼神从凶狠变成茫然,他看着自己的手,突然捂着脸哭起来:“我女儿……我女儿还在影阁手里……”暮色漫进铁匠铺时,高个子已经喝了三碗李大夫熬的安神汤。他的头发还带着焦味,说起影阁的事,声音却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千机阵不是为了害人,”他攥着空荡荡的剑鞘,指节泛白,“影阁首领说,长风镇地下的龙脉在松动,用童子魂稳固阵眼,是为了不让山塌下来……”
“放屁!”张叔把烧红的烙铁扔进水里,“二十年前山塌那次,是永龟堂的人用肉身填的裂缝,没见用什么童子魂!”
高个子的脸瞬间惨白:“我不知道……我只是个掌机匠,负责维护千机匣……我女儿天生体弱,影阁说只要我办好这事,就给她治百病……”
丫丫从暗格里爬出来,手里还攥着半颗山楂,她走到高个子面前,把山楂递过去:“叔叔,我以前也总生病,盖哥说多吃山里的果子就好了。”
高个子看着山楂上的牙印,突然捂住脸,肩膀抖得厉害。盖注意到他袖口露出的刺青——不是影阁的蛇形纹,而是朵小小的雏菊,和丫丫布鞋上绣的一样。
“影阁总坛在哪?”盖问。
高个子从怀里掏出块青铜罗盘,盘面上的指针碎成了三段,只有中心的凹槽里刻着个“幽”字。“这是影阁的‘引魂盘’,碎了说明总坛在‘幽’地……我只知道在雾灵山北麓,具体在哪,只有掌阵使知道。”他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掌阵使的千机匣里,藏着张‘活符’,能召唤雾灵山的‘幽影兽’,那畜生怕火,尤其怕……”
他的话被突然响起的钟声打断——是镇口的警示钟,连敲了七下,意味着有大批机关造物靠近。
藏突然指向窗外:“看!”
月光下,雾灵山的轮廓在晃动,无数绿莹莹的光点从山林里飘出来,像群萤火虫,却在靠近镇子时露出尖牙——是幽影兽,外形像狼,却长着蝙蝠的翅膀,眼睛里的绿光正是高个子说的“活符”召唤的。
“它们怕火!”盖抄起铁匠铺的火把,藏已经点燃了院里的柴堆,火光冲天而起时,幽影兽的嘶吼声里竟带着哭腔。
丫丫突然指着天空:“那是什么?”
火光映照中,北麓的山顶似乎有座塔,塔尖的黑影在云雾里若隐若现,像根插在山里的巨针。
“那是……锁魂塔?”张叔眯起眼睛,“老辈人说,影阁的老巢就在塔里。”
盖握紧桃木牌,牌面的“守”字在火光下泛着暖光。藏往他手里塞了块烤热的红薯,热气透过掌心传到心里。
“明天一早出发。”盖说。
藏咬了口红薯,点了点头,红薯的甜香混着烟火气,在夜风里漫开。丫丫已经趴在药柜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半颗山楂,嘴角挂着糖霜。天刚蒙蒙亮,长风镇的石板路上还凝着露水,盖和藏已经背着行囊站在镇口老槐树下。丫丫抱着个装满硫磺粉的布包,趴在藏的背上睡得正香,小辫子上还别着朵野菊——是高个子凌晨悄悄插的,他说“雏菊能护着孩子”。张叔连夜赶制的铁矛插在行囊边,矛尖淬了松脂,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这是‘引火石’,遇风就燃。”李大夫拄着拐杖赶来,递过个布袋子,里面的石块碰撞起来“叮叮当当”响,“幽影兽怕火,这玩意儿比火把顶用。对了,夜视草熬的显影药搁在藏的背包侧袋里,涂在引魂盘碎片上,能显出字来。”
高个子站在一旁,手里攥着块绣着雏菊的手帕,那是他女儿五岁时绣的。“锁魂塔的第一层叫‘回声廊’,进去后别乱说话,里面的石壁能学舌,说得多了,就会被自己的声音困住。”他声音发哑,昨夜的泪水把胡子泡得发硬,“我女儿……她的声音可能会在里面,你们……别被迷惑。”
藏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比平时重了些:“我们会找到她。”丫丫被惊醒,揉着眼睛嘟囔:“找姐姐吗?我带了山楂,给她留一颗。”
盖把桃木牌塞进贴身的布袋里,牌面的“守”字贴着心口,暖意顺着布料渗进皮肤。他抬头看向雾灵山北麓,晨雾像条白蟒盘在山腰,隐约能看见锁魂塔的塔尖在雾里闪,像根冰冷的针。进山的路比想象中难走。腐叶积了半尺厚,踩上去“噗嗤”作响,像是踩着谁的骨头。藏走在最前面,手里的砍柴刀劈断了挡路的荆棘,刀刃上沾着的汁液滴在石头上,冒起了白烟——那是毒藤的血。
“盖哥,你看这个。”藏突然蹲下身,指着地上的爪痕。那痕迹比狼爪大两倍,五根爪尖的印记里还嵌着碎肉,旁边的灌木上挂着片黑色的皮,摸上去像砂纸,凑近了闻,有股铁锈混着腐鱼的臭味。
“是幽影兽的皮。”盖掏出显影药,往爪痕上倒了点,液体立刻变成青绿色,顺着爪痕蔓延开,在石头上画出个模糊的兽形——像狼,却在背脊处多了对蝙蝠似的翅膀,翅膀边缘的纹路像极了影阁机关匣上的齿轮。
“嗷——”
一声嘶吼从头顶传来,盖猛地拽过藏和丫丫,躲到块巨石后。抬头时,只见十几只幽影兽正从树冠上掠过,翅膀拍打的声音像破旧的风箱。它们的眼睛绿得像淬了毒的铜铃,嘴里的尖牙闪着寒光,爪子抓过树干时,留下五道深沟,树汁瞬间变成黑色。
“它们在找活符。”藏握紧了铁矛,矛尖的松脂在阳光下微微发亮,“高个子说它们怕火,试试?”
盖掏出引火石,攥在手心。藏会意,突然冲出巨石,用砍柴刀拍打身边的灌木丛。幽影兽立刻被惊动,像片黑云般俯冲下来,翅膀带起的风刮得人脸生疼。
“就是现在!”
盖将引火石扔向空中,藏同时掷出燃烧的火把。石头在空中炸开,火星溅在幽影兽的翅膀上,瞬间燃起蓝色的火焰。那些兽物发出凄厉的惨叫,在地上翻滚着,翅膀烧焦的味道混着腐臭味弥漫开来,让人胃里翻江倒海。
“它们的翅膀是弱点!”丫丫突然喊道,小手指着一只还在扑腾的幽影兽,“那里的皮最薄,爸爸以前给我讲过,蝙蝠的翅膀膜最不经烧!”
藏眼睛一亮,挥着铁矛冲过去,矛尖精准地刺穿了一只幽影兽的翅膀。那畜生发出呜咽声,绿色的血溅在藏的胳膊上,他却像没察觉似的,又转向下一只。盖注意到,他胳膊上的伤口接触到幽影兽的血,竟泛起了白光——是守心木的力量在起作用。清理完幽影兽,众人继续往山上走。雾渐渐散了,锁魂塔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塔身是用黑石砌的,每块石头上都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冰冷的光。
“入口在塔底。”高个子指着塔基处的一道裂缝,裂缝里渗出白雾,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那就是回声廊,进去后,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应声。”
丫丫突然拽了拽盖的衣角,小声说:“盖哥,里面有姐姐的声音。”
盖的心一紧,刚要说话,藏按住了他的肩膀。“别回头,往前走。”藏的声音压得很低,“高个子说过,应声就会被困住。”
走进裂缝的瞬间,周遭的声音突然变了。石壁上像是长了无数只耳朵,他们的脚步声被放大了十倍,每一步都像踩在鼓面上。丫丫不小心打了个喷嚏,回声立刻在廊里炸开,“阿嚏——阿嚏——”的声音来回撞,像有无数个丫丫在打喷嚏。
“别说话。”盖用口型示意。
回声廊里没有灯,只有石壁上的磷光勾勒出通道的形状。越往里走,声音越奇怪——先是传来高个子女儿的哭声:“爹爹,我怕黑……”接着是永龟哥的声音:“盖,藏好守心木,别被影阁的人发现……”甚至还有丫丫刚出生时的啼哭,那声音细弱得像蚊子哼,却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藏的脸色发白,盖知道他听见了什么——是去年在黑风口牺牲的队友的声音,当时那队友为了掩护大家,被机关箭射中,最后说的是“替我看看长风镇的槐花”。
“别听!”盖抓住藏的手,掌心的守心木传来温热的触感,“想丫丫的山楂,想张叔的铁矛,想李大夫的安神汤……”
藏猛地回过神,额头上全是冷汗。他看向丫丫,小姑娘正闭着眼睛,小手紧紧攥着山楂,嘴里念念有词:“姐姐说过,山楂是甜的,坏人是苦的……”
突然,石壁上传来影阁首领的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刮玻璃:“盖,藏的肩膀被幽影兽的血溅到了,不出三个时辰,他就会变成新的幽影兽,哈哈哈……”
盖心里一沉,看向藏的肩膀——那里的皮肤果然泛起了黑气。藏显然也听到了,他猛地抽出砍柴刀,就要往肩膀上砍。
“住手!”盖吼出声,话音刚落就后悔了——回声立刻将“住手”两个字放大,在廊里反复冲撞,“住手——住手——”
石壁突然震动起来,无数碎石从头顶落下。藏的眼神开始涣散,嘴角甚至露出了像幽影兽一样的尖牙。丫丫扑过去,把手里的山楂塞进藏的嘴里:“藏哥,吃糖!甜的!”
山楂的酸甜味在舌尖炸开,藏猛地晃了晃头,黑气淡了些。盖趁机掏出显影药,往他肩膀上倒了些,液体滋滋作响,黑气冒起白烟。
“是假的!”盖喊道,尽管知道回声会捣乱,他还是要喊,“影阁的人就会编瞎话!藏,你还记得吗?去年你帮丫丫摘槐花,从树上摔下来,胳膊擦破了皮,丫丫给你贴了片创可贴,上面有小雏菊图案的那种!”
藏的眼神渐渐清明,他嚼着山楂,声音含糊却坚定:“记得……那创可贴是丫丫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买的。”
石壁上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越来越小。盖这才发现,守心木不知何时从布袋里滑了出来,正贴在石壁上,牌面的“守”字泛着金光,将那些诡异的回声一点点吸了进去。
“原来这才是守心木的用法。”盖捡起桃木牌,上面还沾着石壁的灰,却比之前更暖了,“不是靠躲,是靠记——记着那些甜的、暖的,就不怕假的声音骗我们。”
丫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从兜里掏出颗最大的山楂,塞进盖的嘴里。酸甜味漫开来时,盖突然听见藏在哼歌,是长风镇的童谣,调子有点跑,却比任何声音都能驱散回声廊的寒意。回声廊深处的石壁渐渐变得湿润,磷光在水汽中晕成一片朦胧的绿,像浸在水里的翡翠。脚下的石板缝里钻出细弱的根茎,沾着黏糊糊的汁液,踩上去“咕叽”作响。盖举着松脂火把走在最前,火焰在潮湿的空气里明明灭灭,将三人的影子拉得比廊顶还高。
“看那儿。”藏突然按住盖的胳膊,火把的光晃过左侧石壁——那里竟嵌着整片的壁画,颜料像是用植物汁液调的,在火光下泛着暗哑的光泽。画中是个穿粗布裙的女子,正蹲在药田边,手里捏着朵白色的雏菊,裙摆上沾着泥土,身边的竹篮里摆满了草药,叶片的纹路清晰得能数出脉络。
“这是……李大夫说的药草壁画?”丫丫凑过去,小手轻轻抚过画中女子的裙摆,指尖沾了点淡绿色的粉末,“这个姐姐在种什么?叶子长得像小扇子。”
盖凑近细看,壁画右下角用暗红色颜料写着行小字,笔画歪歪扭扭,像是用手指直接画的:“白薇治毒,青黛止血,唯雏菊根,可解影蚀。”他突然想起高个子的雏菊手帕,那布料边缘沾着些褐色的碎渣,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或许就是雏菊根的粉末。
“藏,你的肩膀还疼吗?”盖回头看,藏正用布巾按住肩膀,黑气比刚才淡了些,但仍像层薄纱裹在皮肤上。“壁画说雏菊根能解影蚀,高个子的手帕……”
“早想到了。”藏咧嘴笑了笑,从怀里掏出块叠得整齐的手帕,正是高个子昨晚塞给他的。布料上的雏菊绣得立体,花瓣里藏着细小的干根,凑近闻有股淡淡的草木香。“他说‘这花比锁魂塔的符咒管用’,原来不是安慰话。”
丫丫踮起脚,把火把举得更高,照亮了壁画的另一角——那里画着把钥匙,钥匙柄正是朵绽开的雏菊,齿纹和高个子手帕上的绣线走向一模一样。“是雏菊钥匙!”小姑娘拍手笑起来,辫子上的野菊跟着晃动,“藏哥你看,钥匙插在个盒子上,盒子上画着好多星星。”
盖的目光落在壁画下方的凹槽上,那形状刚好能嵌入手帕。他小心地将手帕铺进去,绣着雏菊的位置对准凹槽中心,只听“咔嗒”一声轻响,石壁突然震动,壁画缓缓向两侧分开,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洞里飘出冷冽的香气,像是冰水里泡过的薄荷。洞口后的通道比回声廊更窄,石壁上长满了墨绿色的苔藓,摸上去冰凉滑腻。火把的光在这里变得极淡,只能照亮身前两步远的地方,藏索性熄灭火把,从怀里掏出块莹白的石头——是李大夫给的夜视石,能在黑暗中发出柔和的白光。
“这石头……”丫丫的手指刚碰到石头,就惊讶地睁大了眼,“它在发烫!”
藏也感觉到了,石头的温度正慢慢升高,像是有团小火苗在里面烧。就在这时,头顶传来翅膀扇动的声音,比之前的幽影兽更沉,带着种丝绸摩擦的顺滑感。藏猛地将丫丫护在身后,夜视石的光恰好照到天花板——一只巨大的黑影正贴着石壁滑行,翼膜展开足有两丈宽,上面布满了银色的纹路,像凝固的月光。
“是暗影兽。”盖握紧桃木牌,牌面的“守”字开始发烫,“小心它的翼膜,能吸火。”
话音未落,暗影兽突然俯冲下来,翼膜在空气中划出细碎的火花,那些火花触到石壁便熄灭了,留下焦黑的痕迹。藏挥起铁矛刺向它的翅膀,矛尖却像扎进了棉花里,被翼膜牢牢裹住,任凭他怎么用力都抽不出来。
“它在吸铁矛上的松脂!”盖急得大喊,桃木牌的光芒突然暴涨,照亮了暗影兽的眼睛——那不是幽影兽的绿色,而是纯粹的黑,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暗影兽被光芒刺痛,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翼膜猛地收缩,铁矛竟被它硬生生扯断。断裂的矛尖带着松脂飞射出去,撞在石壁上,火星溅到暗影兽的翼膜上,却只留下个浅浅的白印,瞬间就消失了。
“真的不怕火……”藏的声音有些发颤,肩膀的黑气因为用力又浓了几分,“盖哥,它的眼睛!”
盖早注意到了。暗影兽的眼窝深陷,周围没有毛发,只有层透明的薄膜,此刻正死死盯着夜视石。他突然想起李大夫的话:“夜视石是月光凝成的,影阁的邪物最怕纯粹的光。”
“丫丫,借你的野菊。”盖接过小姑娘辫子上的花,将花瓣揉碎了抹在桃木牌上。藏立刻会意,将夜视石往暗影兽眼前一挡,那畜生果然仰头嘶吼,翼膜剧烈地抖动起来。就在这时,盖将桃木牌狠狠拍向它的眼睛,花瓣混着金光炸开,暗影兽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翼膜上的银色纹路瞬间变黑,像被墨染了似的。
“就是现在!”藏捡起地上的断矛,趁它翅膀抽搐的瞬间,将矛尖刺进翼膜与身体连接的地方——那里没有银色纹路,只有层薄薄的皮,矛尖没入时,暗影兽的嘶吼突然变调,绿色的血像喷泉般涌出来,溅在石壁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暗影兽倒在地上抽搐,翼膜渐渐失去光泽,缩成一团。藏的肩膀在夜视石的光线下泛着淡淡的白,黑气正被石头的温度逼出皮肤,变成一缕缕青烟消散。
“看它肚子下面。”丫丫指着暗影兽的腹部,那里的毛纠结在一起,似乎裹着什么硬物。藏用断矛挑开毛发,露出个铁盒,盒盖上刻着和壁画上一样的星星纹路,正中心有个雏菊形状的钥匙孔。
盖掏出高个子的手帕,将嵌着雏菊根的一面对准钥匙孔。手帕接触到铁盒的瞬间,绣线突然活了过来,像有生命般缠绕着盒盖,慢慢钻进孔里。只听一连串清脆的“咔嗒”声,铁盒应声打开,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卷泛黄的纸,和一小块晶莹的晶体,晶体里冻着朵雏菊,花瓣上还沾着颗细小的露珠。
“是‘凝露晶’!”盖认出这东西,李大夫的医书里提过,能将植物的药效永久锁住,“这雏菊是新鲜的,摘下来不超过三个时辰!”
藏展开纸卷,上面是高个子女儿的字迹,娟秀却有力:“爹爹,影阁用活符喂养暗影兽,每只兽的肚子里都藏着块‘锁魂玉’,集齐七块能打开塔顶的封印。我在第三层找到了解药配方,画在最后一页……”
纸卷的最后,果然画着幅草药图,其中一味正是雏菊根,旁边标注着“需与守心木的金光同煮,可化影蚀”。丫丫突然指着铁盒底部,那里刻着行小字:“星星盒的钥匙,是每个爱花人心里的甜。”
“爱花人心里的甜……”盖想起高个子昨晚偷偷抹泪的样子,想起他手帕上磨得发亮的绣线,突然懂了。他将凝露晶揣进怀里,桃木牌的光芒此刻变得格外柔和,“藏,丫丫,我们去第三层。”
藏点头,用断矛挑起暗影兽肚子里的锁魂玉,那玉石入手冰凉,却在接触到他肩膀时,冒出了丝丝白气——黑气竟被它吸走了些。丫丫把剩下的山楂全塞进盖的兜里,小手牵着藏的衣角,一步一步跟着往前走。
通道尽头的石阶向上延伸,月光从高处的窗口漏下来,在台阶上洒下片银辉。盖摸了摸怀里的凝露晶,仿佛能听见雏菊在里面轻轻舒展的声音。他知道,再往上,会有更难的挑战,但此刻掌心的暖意,兜里的山楂甜,还有身边两人的脚步声,像根结实的绳子,把他和这片土地紧紧系在一起,什么都拆不散。石阶尽头的石门上爬满了暗红色的玫瑰藤,藤蔓上的尖刺泛着金属般的冷光。藏用断矛拨开最粗的一根,尖刺突然像蛇一样弹起,狠狠扎进他的手背,血珠刚冒出来,就被藤叶吸收得一干二净。
“是血养的。”盖摸出桃木牌,牌面的金光扫过藤蔓,那些尖刺竟像遇火的冰锥般缩回了些,“守心木的光能镇住它们。”他让丫丫举着夜视石站在身前,自己则握紧桃木牌往前推,金光所及之处,玫瑰藤纷纷避让,露出石门上的凹槽——形状正好能嵌进那块从暗影兽肚子里找到的锁魂玉。
玉块放进去的瞬间,石门发出沉闷的声响,缓缓向内打开。一股混合着泥土与花香的气息涌出来,眼前竟出现一片温室般的花田,各色玫瑰开得正盛,花瓣上的露珠在夜视石的光线下闪着七彩的光。但仔细看,那些花枝的茎秆却粗得像小树苗,根须从泥土里探出来,在地面上织成一张密网,偶尔有风吹过,整畦花田竟微微蠕动,像片活着的地毯。
“小心脚下。”盖拉住差点踩进花丛的丫丫,小姑娘的布鞋边刚碰到一根根须,那根须就猛地缠了上来,吓得她赶紧往后缩。藏用断矛挑开根须,发现泥土下埋着无数细小的骨头,有的还带着齿痕。
“这些花靠吃……”藏的话没说完,就被盖按住了嘴。不远处的花田里,一朵黑玫瑰突然抖动起来,层层花瓣张开,露出里面藏着的东西——半本被啃得残缺的书,封面上能看清“种花日记”四个字。
就在这时,那些玫瑰藤突然齐齐转向他们,尖刺竖起,花瓣边缘泛起诡异的红。盖立刻将桃木牌举过头顶,金光在花田上空织成个半圆的罩子,藤蔓撞在光罩上,发出“噼啪”的脆响,像烧断的柴火。
“影主来了。”盖低声说,他看见花田尽头的阴影里,站着个穿黑袍的人,手里把玩着颗黑色的珠子,指尖划过之处,空气都泛起涟漪——暗影兽的嘶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翅膀拍打的声音越来越近。藏突然想起什么,拽着盖往黑玫瑰那边跑,断矛在前面劈开根须。丫丫举着夜视石紧随其后,石头的光芒照在日记本上,那些被啃掉的页面边缘竟渗出淡红色的汁液,在石光下显出几行字:
“三月初七,爹爹送我的雏菊种子发了芽。影主说,等它们开花,就带我离开锁魂塔。”
“四月十五,今天又有只幽影兽死了,影主把它的血浇进花田。他说这些花需要‘活肥’,才能长得快。”
“五月初三,我在花田里埋了块守心木碎片,是偷偷从爹爹的桃木牌上刮下来的。影主发现后很生气,罚我三天不许吃饭。但木片在土里发光了,玫瑰藤不敢靠近它。”
丫丫突然指着日记的夹层,那里夹着片干枯的雏菊花瓣,花瓣上用针刺着个“逃”字。藏刚想把花瓣取出来,花田突然剧烈晃动,那些玫瑰藤像长蛇般窜起,朝着三人缠过来。盖的桃木牌金光暴涨,将藤蔓挡在三尺之外,但光罩的边缘已开始闪烁,显然撑不了太久。
“影主在操控藤蔓!”盖吼道,眼角瞥见花田中央有个凸起的土堆,上面插着根金属杆,杆顶的黑珠正随着影主的手势转动,“藏,打掉那个珠子!”
藏应声冲出去,断矛在手里抡得像风车,藤蔓的尖刺划破他的胳膊,血滴落在花田里,那些玫瑰竟开得更艳了。他突然想起日记里的话,猛地将手背的血抹在断矛上,朝着金属杆掷过去——血珠碰到杆身的瞬间,藤蔓的动作明显迟滞了。
“原来它们认血!”丫丫拍手喊道,小手抓起地上的碎石,用力砸向最近的一朵玫瑰。花瓣被砸烂的地方流出绿色的汁液,那株玫瑰顿时蔫了下去。
盖趁机冲到黑玫瑰旁,小心地抽出日记本。最后几页的字迹潦草得几乎辨认不出,只勉强能看清:“影主的珠子是用暗影兽的晶核做的……守心木加雏菊根……能毁了它……”
话音未落,光罩“咔嚓”一声裂开道缝,一根最粗的玫瑰藤钻了进来,直扑丫丫。小姑娘吓得闭上眼,却听见“嗷”的一声惨叫——藏扑过来挡在她身前,藤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后背,黑气瞬间从伤口蔓延开来。
“藏哥!”丫丫哭喊着掏出怀里的山楂,往藏的嘴里塞,“吃糖!就不疼了……”
藏咬着山楂,硬是没哼一声,反手抓住藤条,将断矛狠狠刺进藤蔓与根部连接的地方。绿色汁液喷了他一脸,那株玫瑰藤像被抽走骨头般瘫软下去。影主终于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比想象中年轻,眉眼间甚至带着点书卷气,只是左眼的位置嵌着颗黑色的晶石,转动时像有无数暗影兽在里面游动。他手里的珠子此刻亮得刺眼,花田里的玫瑰藤都随着他的步伐起伏,像在朝拜。
“倒是比你爹聪明。”影主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冰碴子般的冷,“当年他就差一步,却舍不得毁掉这花田。”他指了指那些玫瑰,“知道这些花为什么开得这么好吗?每朵花瓣里,都裹着个想逃出去的魂。”
盖将丫丫护在身后,桃木牌的金光映得他的脸发白:“高个子的女儿……”
“你说阿芷?”影主笑了笑,晶石眼闪过丝嘲讽,“她就埋在那片白玫瑰下面。你手里的日记,是她最后力气写的。”他轻轻一抬手,所有玫瑰藤突然同时收紧,尖刺在月光下泛着嗜血的光,“不过没关系,你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藏突然咳出口血,黑气从嘴角溢出。他看着盖,眼神却异常清亮:“日记里说的……晶核怕雏菊根……”
盖立刻反应过来,掏出凝露晶。里面的雏菊在金光下缓缓舒展,花瓣上的露珠滴落在地,竟在泥土里长出细小的嫩芽。影主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晶石眼猛地收缩:“你怎么会有这个?!”
“阿芷留的。”盖一字一顿地说,突然将凝露晶抛向空中,同时将桃木牌狠狠砸向影主手里的珠子,“她早就料到你会赶尽杀绝!”
金光与晶核的黑光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爆鸣。凝露晶在空中炸开,无数雏菊花瓣像带着火的雪片落下,碰到玫瑰藤就燃起淡蓝色的火焰。那些被藤蔓缠住的魂仿佛得到了解脱,发出释然的轻叹,花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露出底下层层叠叠的白骨。
影主的珠子裂开了道缝,他捂着眼惨叫,晶石眼在金光中融化成黑色的汁液。藏忍着剧痛扑过去,将断矛刺进他握着珠子的手腕,黑血喷溅在地上,竟冒出白烟。
丫丫捡起块带火的雏菊花瓣,小心翼翼地贴在藏后背的伤口上。花瓣碰到黑气,立刻化作金色的光雾,那些黑气像见了太阳的雪,迅速消退。
日记本从盖的手里滑落,最后一页飘了起来,上面是阿芷用鲜血画的小像: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孩,手里举着朵雏菊,旁边写着“等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