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那日的雨,比往年来得更绵密些。双念坊的屋檐下挂着串新绣的“惊蛰符”,是小花带着石洼村的阿禾绣的,符上的蜈蚣用金线绣就,触须翘得老高,据说能吓退土里钻出来的邪祟。
就在孩子们围着符牌数蜈蚣脚时,两匹快马踏着泥水冲进了花田,马蹄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刚抽芽的念芷花苗。为首的骑士翻身下马,抖落披风上的雨珠,露出一身明黄色的锦缎,腰间挂着块龙纹玉佩——是宫里来的人。
“永龟堂藏先生何在?”骑士的声音带着官腔,却在看到院里晾着的“连心阵”布时,眼神闪了闪。那布上的丝线在雨中泛着微光,将飘落的雨珠都染成了淡淡的金。
藏从绣架后走出,手里还捏着根没绣完的线。骑士递上一封烫金请柬,封面盖着鲜红的玉玺:“陛下听闻‘线比刀硬’,特请永龟堂派传人入宫,传授绣阵之法,护我皇城龙脉。”
老堂主拄着拐杖凑过来,指尖划过请柬上的龙纹:“陛下可知,绣阵的根在土地里,离了花田,线就没了力?”
骑士冷笑一声,从随从手里接过个锦盒,打开后里面躺着匹丝线——线是纯金抽的,裹着层薄如蝉翼的银箔,在昏暗的雨里亮得刺眼:“宫里什么没有?这‘金丝银缕’,抵得过你们十亩花田的灵力。”
缠骨夫人正在给婴儿换肚兜,闻言突然笑了,指了指窗外被马蹄踩坏的花苗:“大人您看,金贵的线救不了被踩的苗。俺们的线,得沾着泥,混着汗,才能长力气。”
骑士的脸色沉了沉:“陛下有旨,三日内若无人应召,便将双念坊的绣品全收进宫里——强学,总能学会。”骑士走后的第二天,花田的另一头传来了驼铃声。一队西域商队顶着雨停下,领头的是个高鼻深目的汉子,留着络腮胡,怀里抱着个铜制的线轴,轴上缠着的线是从未见过的颜色——像日落时的晚霞,又像戈壁滩上的虹。
“听说这里的线能挡邪祟?”汉子的汉话带着口音,却很流利。他从驼背上卸下个皮囊,倒出一堆晒干的植物,“我们带了‘火绒草’的纤维,混着蚕丝纺成线,能烧三日不熄,可挡‘噬沙虫’。”
丫丫好奇地戳了戳那线,指尖立刻传来暖暖的温度。汉子眼睛一亮:“小姑娘有灵性!这线认主,碰着纯善的人,就会发烫。”
藏突然想起老堂主提过的“噬线妖”——那妖怪专啃有灵力的线,去年在西边的沙漠里,曾一夜之间咬断了三个商队的驼绳。“你们见过会吃线的妖?”
汉子的脸色暗了暗,解开腰间的皮囊,里面露出半截被咬断的驼毛绳,断口处留着细密的齿痕:“‘噬线妖’,比影主的蚀骨虫更狠,它不光吃线,还能吞灵力,让绣阵变成块破布。我们听说永龟堂的线硬,特意绕路来求,想看看金线银线,能不能敌过它的牙。”
缠骨夫人把刚绣好的肚兜递过去,上面的雏菊用念芷花粉染过:“试试这个。”汉子接过肚兜,刚碰到线,就听见皮囊里传来“吱吱”的叫声,像是有东西在害怕。
“这线……”汉子瞪大了眼,“妖虫在发抖!”
藏看着西域线轴上的晚霞线,又看了看宫里送来的金丝银缕,突然有了个念头:“若用你们的火绒线,混着我们的念芷线,再……”
他的话没说完,花田深处突然传来“咔嚓”声——是“连心阵”的布裂开了道缝,缝里渗出淡淡的黑气,像有东西在里面啃噬。黑气是从石洼村送来的“锁地阵”布上渗出来的。阿禾昨天刚把布送来补绣,说村里的菜窖又被虫啃了,却没提布上多了个小洞。此刻那小洞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边缘的丝线像被强酸腐蚀过,软塌塌地垂着。
“是噬线妖!”西域汉子突然拔剑,剑鞘上的宝石在黑气中发出红光,“它跟着我们的驼队来了!”
黑气中渐渐显出个模糊的影子,像团巨大的毛线球,表面布满了细小的口器,每个口器里都长着两排细齿。它滚过之处,晾着的绣品纷纷断裂,连最结实的“镇魂幡”边角都被啃出了锯齿状的缺口。
“用念芷花粉!”老堂主嘶吼着掀翻药炉,里面的干花瓣撒向黑气,粉未碰到影子,立刻燃起淡金色的火。但妖影只是抖了抖,啃线的速度更快了——它在吞噬火焰里的灵力。
藏突然想起骑士留下的金丝银缕,冲过去抓起锦盒,将金线往妖影上扔。金线接触到影子的瞬间,果然发出了刺眼的光,妖影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退缩了半尺。但很快,金线的光芒就暗了下去,被影子表面的口器一点点啃食,化作细碎的金粉。
“它不怕纯金的线!”丫丫抱着西域商队的晚霞线,急得快哭了,“藏哥,西域哥哥说这线能烧!”
缠骨夫人突然喊道:“火里加念芷花的根!”她将刚挖的花根扔进火盆,根须遇热立刻冒出白烟,与晚霞线的火焰缠在一起,变成了橘红色的火舌。
藏抓起燃烧的线团,猛地掷向妖影。这一次,火舌粘在了影子上,像无数细小的针,扎进每个口器里。妖影发出凄厉的惨叫,表面的口器纷纷脱落,露出里面一团灰色的线——是它啃食了无数绣品后,自己凝成的核。
“用‘连心阵’的布裹住它!”老堂主喊道。藏和西域汉子合力展开阵布,布上的丝线在火舌的映照下活了过来,像无数条小蛇,将妖影紧紧缠住。线越收越紧,妖影的核在布中剧烈挣扎,最终“噗”地一声炸开,化作点点灰烟。
雨停了,天边透出缕阳光,照在被啃坏的绣品上。西域汉子捡起段残留的晚霞线,线的断口处沾着点金色的粉末——是念芷花的灵力。
“原来不是线硬,是线心齐。”汉子喃喃道,将线轴递给藏,“这线,送你们了。西域的沙,永龟的泥,混在一起,才能挡天下的妖。”第三日清晨,骑士带着卫兵再次出现时,看到的是幅奇怪的景象:藏和西域汉子坐在同一张绣架前,用金丝银缕混着晚霞线,绣着块新的“连心阵”布;缠骨夫人教着村里的妇人,把火绒草纤维纺进念芷线里;孩子们则举着修补好的“锁地阵”布,在花田里跑来跑去,布上的蜈蚣脚比之前多了两只——是阿禾补的。
“考虑得如何?”骑士的语气不善,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藏放下绣针,指了指刚绣好的布角,那里用三种线绣了朵花:花瓣是西域的晚霞色,花芯是永龟的念芷金,花茎缠着宫里的金丝。“这花,离了西域的沙长不了,缺了永龟的泥开不了,没了皇城的土也结不了果。”
他递上布:“要学绣阵,让宫里的人来花田学。带着种子来,带着水来,把皇城的土和这里的泥混在一起——线认地,不认宫墙。”
骑士看着布上的花在晨光中微微颤动,像活的一样,突然叹了口气:“陛下还说,若你们不愿去,便请这位西域先生入宫……他的线,陛下也喜欢。”
西域汉子大笑起来,拍了拍藏的肩膀:“我的线烧得再旺,没了念芷花的根,也挡不住皇城的潮气。不如这样,我留在花田教纺线,藏先生去宫里教布阵——线轴不离花田,线魂就散不了。”
老堂主从怀里掏出个锦囊,里面装着些念芷花籽:“让藏带着这个,种在宫里的御花园。花开了,线就有了根。”
缠骨夫人把那个绣着“全家福”的肚兜塞进藏怀里:“阿念说过,出门在外,带着家的线,就不会迷路。”
藏摸了摸肚兜上的雏菊,突然想起阿芷日记里的最后一句:“线能绕着地球走一圈,只要开头系在花田里。”
他跨上西域商队的骆驼——比宫里的马稳当,不会踩坏花苗。驼铃响起时,念芷花田的第一朵新花正好绽开,花瓣上的露水滚落,滴在“连心阵”布上,晕开一片金色的光。焚妖网的火绒线在阳光下泛着橘红,缠骨夫人正和西域汉子合力将线轴固定在花田边缘的木架上。第三十七轴刚绕到一半,线突然卡住了,西域汉子弯腰去解,却在木架后看见双脚——布鞋沾着泥,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有块月牙形的疤,像被什么东西啃过。
“你是谁?”汉子的手按在腰间的弯刀上,这双鞋的样式不是周边村落的,倒像是北边荒地里才有的粗麻鞋。
那人缓缓站直,是个约莫二十岁的青年,穿件洗得发白的短褂,怀里抱着个破旧的布偶,布偶的半边脸被虫蛀了,露出里面的棉絮。他的眼睛很亮,却带着种空茫,像是刚从梦里醒来。
“我叫戏。”青年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沙哑,他低头看着布偶,指尖反复摩挲着虫蛀的缺口,“我……好像是永龟堂的人。”
缠骨夫人放下手里的线,走到他面前。青年的眉骨处有颗极小的痣,藏在眉毛里,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那是永龟堂孤儿的标记,当年老堂主给每个孩子点的,说“痣是根,走多远都能认回家”。
“你什么时候来的?”缠骨夫人的声音放得很柔,像哄受惊的孩子。
戏摇摇头,眼神更加茫然:“不知道。我睁开眼就在这里了,怀里只有这个布偶。”他突然抓住缠骨夫人的手腕,指节发白,“我是孤儿,我有过妈妈的,可她……”话没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布偶的破脸上,“她为什么不要我?”
西域汉子刚想说话,就被缠骨夫人按住了。她看见戏怀里的布偶身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雏菊,针脚和阿念小时候的一模一样,只是花瓣的颜色更浅,像被水泡过。老堂主把戏领到双念坊的客房时,丫丫正带着孩子们打包要送进宫的线轴。小石头举着个新绣的“驱鼠符”跑过来,符上的猫爪印歪得像狗爪,却在看到戏怀里的布偶时,突然停住了脚步。
“你的布偶……”小石头指着布偶的衣角,那里绣着个模糊的“戏”字,“和我枕头底下的布偶一样!”
戏猛地抬头:“你也有?”
小石头噔噔噔跑回房,抱来个同样破旧的布偶,只是这个的耳朵少了一只。两个布偶放在一起,竟像是用同块布缝的,连虫蛀的位置都差不离,只是小石头的布偶上,绣的是朵半开的玫瑰。
“这是老堂主捡我回来时给的。”小石头摸着布偶的破耳朵,“他说,布偶上的花是我娘绣的,玫瑰代表‘盼’,雏菊代表‘念’。”
戏的手抖得厉害,他把自己的布偶拆开,从棉絮里掉出个小纸团,上面用胭脂写着行字,字迹被水洇得发糊:“戏儿,等玫瑰开了,娘就来接你。”
“玫瑰……”戏突然捂住头,痛苦地蹲下身,无数碎片般的画面涌进脑海:破旧的茅屋,娘坐在油灯下绣布偶,手里的玫瑰绣了一半就开始咳嗽,血滴在布上,染红了花瓣……“娘咳血了……她把我放在永龟堂门口,说‘这里安全’……”
缠骨夫人看着纸团上的胭脂印,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确实有个绣玫瑰的妇人来过永龟堂,怀里抱着个婴儿,说要找“能治咳血病的药”。后来妇人没再出现,只在门口留下个布偶,就是小石头现在抱着的那个。
“你娘没抛弃你。”缠骨夫人蹲下来,把两个布偶拼在一起,“她是怕连累你。”
戏的眼泪落在纸团上,胭脂字被泪水泡得更清晰了,在“接你”两个字旁边,还藏着个极小的记号——是朵没绣完的玫瑰,花茎缠着根线,线头打了个特殊的结,和永龟堂的“守心结”一模一样。线轴装车的前一天,戏帮着孩子们把西域线搬到马车上。他的动作很笨拙,总被线绊倒,小花在旁边咯咯笑:“戏哥哥,你比小石头还笨!”
戏也不恼,捡起线轴时,突然看见花田尽头站着个女孩,约莫十五六岁,穿件淡紫色的襦裙,手里举着个绣绷,绷上的玫瑰绣得极好,只是花心处留着个小洞。
“你是谁?”戏下意识地摸向怀里的布偶,心跳得厉害。
女孩没说话,只是举着绣绷往前走了两步,绣绷上的玫瑰突然在阳光下亮起,花心的小洞正好对着戏眉骨处的痣。戏的脑海里“嗡”的一声,更多画面涌了出来:女孩举着绣绷追他,喊着“戏哥哥,等等我”;两人在茅屋后的玫瑰丛里埋布偶,说“等娘病好了,就把它们挖出来”;最后是娘把他推出门,说“去找穿紫裙的阿月,她会护着你”。
“阿月?”戏的声音发颤。
女孩终于笑了,眼角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你还记得我!”她跑过来,把绣绷递给他,“当年你娘把你送来永龟堂,我娘也把我送来了,就在隔壁村的绣坊。我找了你二十年,每年都绣一朵玫瑰,就怕你认不出我。”
绣绷的背面,用金线绣着个“月”字,旁边是朵小小的雏菊,显然是后来补绣的。“我娘说,你娘的咳血病,是被影主的黑雾染的。”阿月摸着雏菊,“她临终前让我一定找到你,说只有永龟堂的念芷花,能解黑雾的毒,也能让你想起过去。”
戏把脸埋在绣绷上,玫瑰的香气混着念芷花的味道,让他想起娘的怀抱。他突然想起什么,从布偶的棉絮里掏出根线——是当年娘缠在他手腕上的,说“这线连着你我,断不了”。
线的另一端,竟系着个极小的铃铛,和阿月绣绷上的铃铛一模一样。丫丫的送线队出发时,戏和阿月也加入了。戏抱着两个拼在一起的布偶坐在车头,阿月坐在他旁边,手里的绣绷上,玫瑰和雏菊正慢慢连在一起。
“老堂主说,你娘当年用自己的血,在永龟堂的地基下埋了‘护子线’。”阿月把绣绷递给戏,让他绣最后一针,“这线能挡邪祟,也能记事儿,你能想起过去,就是因为它。”
戏的针落在玫瑰和雏菊的交界处,突然感觉指尖传来暖暖的温度,像娘的手在握着他。他想起娘绣布偶时说的话:“线要连着,心才不会散。”
马车刚出花田,就听见路边的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几只灰黑色的老鼠窜了出来,正是蚀灵鼠。它们的眼睛泛着绿光,直勾勾地盯着马车上的线轴,尖牙磨得“咯吱”响。
“用驱鼠符!”丫丫喊道,小石头立刻举起符牌,猫爪印在阳光下亮起来。但蚀灵鼠只是后退了半步,显然比之前的更凶,有只甚至跳起来,咬断了车辕上的缰绳。
戏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那根带铃铛的线,缠在车辕上。线一碰到蚀灵鼠,铃铛就“叮铃”作响,老鼠们像被烫到似的,纷纷后退,嘴里发出恐惧的嘶鸣。
“这线……”阿月瞪大了眼,“有你娘的灵力!”
戏摸着线轴上的西域线和念芷线,突然笑了:“原来我们都在一条线上。”他看向远方的皇城,藏正在那里等着新线,而双念坊的焚妖网,也等着他们带回噬线妖的消息。
马车载着线轴继续前行,铃铛声在风中回荡,像无数个未说出口的约定,顺着线,传向远方。迷雾林的瘴气像化不开的浓粥,戏把布偶紧紧抱在怀里,布偶的破脸在雾中泛着微光。阿月举着绣绷走在前面,绷上的“双生符”正一点点吸收雾气,玫瑰与雏菊的针脚间渗出淡金色的光——那是戏的血线与她的泪线在起作用。
“吱吱——”蚀灵鼠的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绿幽幽的眼睛在雾中连成片,像撒了一地的鬼火。最前面的几只突然窜起,直扑马车上的线轴,丫丫刚要挥符,就被戏拽住了。
“别动!”戏的声音发颤,却异常坚定。他怀里的布偶突然剧烈震动,虫蛀的缺口处滚出颗花籽——正是他梦中见到的念芷花籽,籽上还沾着点干枯的血迹,是他娘当年藏进去的。
花籽落在地上的瞬间,地面突然裂开道道缝隙,无数条青绿色的藤蔓破土而出,像巨龙的利爪般冲天而起。藤蔓的表面布满细小的绒毛,绒毛碰到蚀灵鼠,立刻分泌出黏糊糊的汁液,将老鼠牢牢粘住。
“是护林藤!”阿月突然喊道,她认出藤蔓根部刻着的符号——和她绣架腿上的“戏月同归”是同种笔迹,“是你娘!她当年在这里种过藤籽!”
戏蹲下身,指尖抚过藤蔓上的绒毛,绒毛竟顺着他的指尖往上爬,在他手背上绣出朵小小的雏菊。“娘……”他的眼泪滴在藤蔓上,原本青绿色的藤条突然泛起红光,像有血液在里面流动。
护林藤的生长速度陡然加快,藤蔓交织成网,将整个迷雾林罩在其中。蚀灵鼠群在网中疯狂挣扎,却被越缠越紧,最终被藤蔓分泌的汁液融化,化作滋养藤蔓的养料。
雾气散去时,戏在藤蔓的根部发现了块石碑,上面刻着行字:“藤护戏月,线连亲魂。”字迹的末端,还画着个小小的布偶,和他怀里的一模一样。藏在李太傅的书房外等了整整三个时辰。月上中天时,书房的窗终于透出微光,他借着念芷花的掩护,像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了进去。
书桌上摊着本泛黄的手札,正是影主的炼核手札。藏的目光刚落在“幽影核需以人魂养之”的字句上,就被夹在手札里的张纸吸引了——那是张药方,字迹娟秀,边角已经磨损,显然被人反复翻看。
“当归三钱,念芷花根五钱,血竭……”藏的指尖抚过药方上的字迹,突然浑身一震。这字迹他见过,和戏娘留在布偶上的胭脂字如出一辙!
药方的背面写着行小字,是李太傅的笔迹:“此药可缓黑雾蚀肺之症,然需以活人精血为引,戏母……可用。”
“畜生!”藏的拳头狠狠砸在桌上,手札掉落在地,露出夹在里面的张画像——画上的妇人正坐在绣架前绣布偶,眉眼间与戏有七分相似,只是脸色苍白,嘴角带着血迹。画像的右下角写着:“永龟堂绣娘,苏氏。”
窗外突然传来脚步声,藏迅速将药方塞进怀里,翻身躲进书架后的暗格。李太傅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个黑色的陶罐,罐口飘出的黑气与皇城龙脉线的黑气一模一样。
“快了……”李太傅的声音带着病态的兴奋,他将罐里的黑气倒进手札,手札上的字迹竟活了过来,扭曲成无数只黑色的小虫,“用苏氏的血养了二十年的蚀灵鼠,终于能啃断龙脉线了,影主大人,您的幽影核……”
藏在暗格里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他终于明白,李太傅根本不是在修缮龙脉,而是在利用戏娘的血和影主的残魂,一点点腐蚀皇城的根基!焚妖网在花田边缘烧了整整一夜。缠骨夫人的眼睛布满血丝,指尖被灼热的火绒线烫出串串燎泡,西域汉子帮她往手上涂药膏时,动作轻得像在抚摸易碎的瓷器。
“还有最后三尺。”西域汉子的络腮胡上沾着线灰,他指着网边缘的缺口,那里的火绒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短——噬线妖的幼虫在网外啃食,幼虫的口器比成虫更锋利,连混着念芷灵力的线都能咬动。
缠骨夫人突然抓起一把西域线,往嘴里塞了口念芷花瓣,将线在齿间咬断。唾液混着花瓣的汁液浸透丝线,她再将线缠在针上,往网的缺口处补绣,针脚密得像鱼鳞。
“这样……它们就咬不动了。”她的声音含混不清,嘴角淌着花瓣的汁液,“阿念当年咬断线头时,也是这么使劲的。”
西域汉子看着她补好的针脚,突然发现幼虫啃过的网边缘,残留着点点黑气。他用银刀刮下点黑气,放在鼻尖闻了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这气……和皇城龙脉线的气一样!”
就在这时,老堂主举着封信从坊内跑来,信纸在风中抖得像片枯叶:“藏从宫里传信来!李太傅用戏娘的血养邪祟,蚀灵鼠和噬线妖……都是他放的!”
缠骨夫人补线的手突然顿住,火绒线在她掌心烧出个洞也浑然不觉。她想起戏怀里的布偶,想起阿月的绣架,想起护林藤上的字迹——原来戏娘早就知道自己会被利用,所以才在各处埋下线索,等着孩子们有一天能串联起来。
“加念芷根!”缠骨夫人突然嘶吼道,她将刚挖的花根扔进火盆,根须遇热冒出的白烟与焚妖网的火焰缠在一起,变成了紫黑色的火舌,“让这火……烧到皇城去!”戏的送线队抵达皇城时,正赶上念芷花开。藏站在宫墙上,看着马车上的线轴在阳光下泛着金光,线轴的末端缠着根青绿色的藤蔓——是戏从护林藤上剪下的,藤上还挂着他娘的布偶。
“李太傅的书房在西北角。”藏低声道,他将李太傅的手札递给戏,手札上的黑色小虫一碰到戏的指尖,立刻化作黑烟消散,“你的血能克他的黑气。”
戏摸着布偶上的破脸,突然笑了:“娘说过,线硬不过人心,可人心若连在线上,比什么都硬。”他将护林藤的藤蔓缠在腰间,藤蔓顺着他的身体往上爬,在他背上绣出条巨龙,龙鳞是用西域线绣的,龙睛则是阿月绣的“双生符”。
潜入书房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李太傅正对着个黑色的阵法念念有词,阵法的中心插着根线——正是被腐蚀的龙脉线,线的末端泡在个血碗里,碗底沉着块布偶的碎片,是戏娘的布偶上掉下来的。
“你来了。”李太傅转过身,脸上带着诡异的笑,“苏氏的儿子,果然没让我失望。你的血,正好用来完成最后的仪式。”
他挥手甩出无数条黑线,线的末端缠着蚀灵鼠的牙齿,直扑戏的面门。戏没躲,只是举起怀里的布偶。布偶的破脸突然裂开,从里面飞出无数根念芷线,线与他背上的护林藤融为一体,化作张巨大的网,将黑线牢牢兜住。
“娘的线,不认你这种人。”戏的声音平静如水。他拽过阿月手里的绣绷,将“双生符”狠狠砸向血碗。符牌与血碗接触的瞬间,血碗突然炸开,里面的龙脉线被符牌上的金光净化,重新变得洁白如新。
李太傅发出凄厉的惨叫,他的身体在金光中一点点消散,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他看见戏背上的巨龙睁开眼睛,龙嘴里吐出朵念芷花,花瓣上坐着个模糊的妇人身影,正温柔地看着戏。戏和阿月回到双念坊时,缠骨夫人正带着孩子们在花田绣“全家福”。绣布上已经有了阿芷、阿念、藏、丫丫……戏刚站到布前,布上就自动多出个抱着布偶的青年,青年的身边,站着举着绣绷的阿月。
“藤籽回来了。”老堂主递给戏一个新的布偶,布偶的脸上绣着完整的雏菊,“你娘托护林藤带话,说她从没离开过,就住在花籽里,住在藤蔓里,住在我们绣的每一针里。”
戏把新布偶放在老槐树下,旁边是他娘的石碑,碑上的“藤护戏月”四个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阿月蹲下来,在碑前绣了朵玫瑰,玫瑰的根须缠着碑上的字,像在拥抱。
西域汉子的驼队要启程了,他给戏留下了半车火绒线:“昆仑山的噬线妖巢穴,等着我们去烧。”戏点了点头,他知道,这线还得混着念芷花的根,混着护林藤的汁,才能烧得更旺。
藏站在花田的尽头,看着宫墙上飘来的“连心阵”布,布上的龙纹与花田的雏菊完美融合。他想起李太傅消散前的眼神,突然明白,真正的龙脉从不在皇城地下,而在每个人心里,在绣针穿梭的声响里,在永不断裂的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