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念坊的院子里,焚妖线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那是戏将护林藤的韧皮、念芷花的蕊丝、西域火绒线按三七比例混纺而成,再用自己的血浸泡了整夜——藏说,这样才能让线记住“守护”的味道。
阿月正往绣架上固定新织的阵布,布面上用金线绣着简易的昆仑山脉图,每个山谷的位置都标着朵小小的念芷花。“戏,你确定不带缠骨夫人吗?她的焚妖网对付群居妖物最管用。”
戏蹲在地上,给西域汉子的驼队检查装备,闻言头也不抬:“她要守着花田的‘连心阵’,皇城刚稳,不能离人。再说……”他摸了摸怀里的新布偶,布偶脸上的雏菊正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动,“我娘的线,该由我自己送回家了。”
西域汉子扛着捆干燥的念芷花根走过来,络腮胡上还沾着线灰:“昆仑山的风比皇城的刀子还利,这些根须烧起来能驱寒,还能让焚妖线更耐冻。”他把根须扔进驼背上的木箱,箱底露出半截李太傅手札的残页,上面“噬线妖喜食童魂”的字迹被戏用朱砂涂掉了,改成了“惧念芷花魂”。
藏从马车上跳下来,手里捧着个锦盒,打开时里面的焚妖网发出细碎的光:“这是用皇城龙脉线的余料补的,网眼比之前密三成,就算是幼崽也钻不出去。”他拍了拍戏的肩膀,“到了山脚下的镇子,记得找王铁匠,他爹当年跟着你娘打过妖物,会给你们指最安全的路。”
戏的指尖划过焚妖网的网眼,网丝上残留着淡淡的暖意,像阿月绣符时不小心蹭上的体温。他突然想起什么,转身从屋里抱出个坛子,里面泡着的不是酒,而是满满一坛念芷花蜜:“藏说,噬线妖的巢穴在冰川下,用这个涂在焚妖线上,能引它们出来。”
阿月笑着往他背包里塞了把绣针:“万一线断了,用这个临时补,我在针尾都刻了‘守’字。”针杆上的小字细得像发丝,却在阳光下闪着倔强的光。
出发前,缠骨夫人拄着拐杖来送行,拐杖头的铜雕正是只小小的蚀灵鼠——那是用当年啃断她绣线的鼠牙熔铸的。“这拐杖敲冰面,能听出空心的地方,就是妖巢的入口。”她把拐杖递给戏,又从袖里摸出个布包,“你娘留的线轴,里面缠着她最后绣的帕子,帕子上的玫瑰,能挡三次黑雾侵蚀。”
戏接过布包时,指尖触到帕子上凸起的针脚,突然想起小时候娘给他绣肚兜,总是在衣角藏朵小小的玫瑰,说“玫瑰有刺,能扎跑坏东西”。他把布包塞进贴身处,感觉那针脚像娘的手指,轻轻按了按他的后背。
驼队出发时,双念坊的孩子们追着车跑,手里举着刚绣好的平安符,符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却每个都透着认真:“戏哥哥加油!”“阿月姐姐早点回来!”“焚妖线烧得旺旺的!”
戏回头挥了挥手,看见缠骨夫人站在门口,正用烧红的烙铁在新织的焚妖网上烫下“永龟”二字,烙铁的火光映着她鬓角的白发,像朵开在暮色里的念芷花。驼队在山脚下的镇子歇脚时,天刚擦黑。王铁匠的铺子还开着门,打铁声“叮当”响,火星溅在墙上的铁砧拓片上,那拓片竟是幅残缺的绣阵图,边角处能认出“永龟堂”三个字。
“你们果然来了。”王铁匠放下锤子,露出张被烟火熏得黝黑的脸,只有眼睛亮得惊人,“苏氏当年在我这打绣针,说昆仑山的噬线妖最记仇,谁伤过它们,它们能追着气味找十年。”他从炉边拖出个铁箱,打开时里面码着排锈迹斑斑的铁钩,“这些是她当年用的,钩尖淬过念芷花汁,妖物碰着就烂。”
阿月好奇地拿起只铁钩,钩尖的锈迹下隐隐露出朵小小的玫瑰花纹:“这是……绣上去的?”
“是苏氏刻的。”王铁匠擦了把汗,“她说钩子里藏着花,妖物就不敢细看,以为是普通的铁器。你们看这钩柄,”他指着柄上的凹槽,“能缠焚妖线,缠得越紧,花汁的味儿越浓。”
戏摸着钩柄的凹槽,突然想起娘的绣绷——绷架上也有这样的小槽,是用来固定绣线的。他把焚妖线取出来,试着往钩柄上缠,线刚绕了两圈,就听见铁箱里传来“滋滋”的声响,箱底的旧布上,竟渗出些黑色的粘液。
“是噬线妖的口水!”王铁匠眼睛一瞪,“它们闻着念芷花的味儿了,这附近肯定有它们的探子!”
西域汉子立刻抄起驼背上的弯刀,阿月则迅速将阵布铺在地上,指尖在山脉图上快速点划:“按图上的标记,最近的妖巢在鹰嘴崖,离镇子不到十里!”
戏却按住了他们的手,从怀里掏出娘的帕子。帕子上的玫瑰在火光下泛着红光,他将帕子往铁箱上一盖,那黑色粘液瞬间就凝固了,变成层灰白色的粉末。“娘的帕子,果然有用。”他低声道,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王铁匠看着帕子上的玫瑰,突然叹了口气:“苏氏当年就是靠这帕子,从鹰嘴崖活着爬回来的。她说那里的妖后,喉咙里长着朵黑色的花,那花一开,所有的噬线妖就像疯了一样往前冲……”
话没说完,铺子的门板突然“哐当”响了一声,外面传来细碎的“沙沙”声,像有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抓木头。西域汉子一刀劈开门板,只见门外的雪地上,密密麻麻爬着些指甲盖大的虫子,身体像细线,口器却像小锯子,正啃噬着门板的边缘——正是噬线妖的幼虫!
“来得正好!”戏抓起缠好焚妖线的铁钩,线在他手中绷得笔直,念芷花蜜的甜香混着铁钩的锈味飘出去,幼虫们立刻调转方向,疯了似的往他这边爬。他手腕一甩,铁钩带着线横扫过去,被线碰到的幼虫瞬间就化作黑烟,只留下点灰白色的粉末,和铁箱里的一模一样。
阿月趁机将阵布往地上一铺,布上的昆仑山脉图突然亮起,鹰嘴崖的位置射出道金光,在雪地上照出条清晰的路径:“这是娘留的‘引妖阵’,能把幼虫引向相反的方向!”
西域汉子挥刀砍断几只漏网的幼虫,大笑道:“比皇城的蚀灵鼠好对付多了!”
王铁匠在后面喊:“鹰嘴崖的冰缝里有温泉,苏氏当年在那煮过念芷花,说能让焚妖线更韧!”
戏回头看了眼镇子的方向,双念坊的灯光应该已经熄了,缠骨夫人大概正坐在灯下,给孩子们讲他娘当年除妖的故事。他握紧铁钩,焚妖线在雪夜里发出淡淡的红光,像条燃烧的小溪,蜿蜒着指向鹰嘴崖的方向。鹰嘴崖的风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戏用缠骨夫人的拐杖敲了敲冰面,听见“空空”的回声时,立刻示意驼队停下:“就是这了。”
西域汉子抡起大锤砸下去,冰面应声裂开道缝隙,一股温热的水汽涌上来,带着淡淡的硫磺味。阿月探头往下看,只见缝底有片小小的水洼,水面上漂着些干枯的花瓣,细看竟是念芷花的形状:“真的有温泉!王铁匠没骗我们!”
戏将焚妖线的一端系在驼队的缰绳上,另一端缠在铁钩上,纵身跳进冰缝。落地时脚下一软,竟是踩在层厚厚的苔藓上,苔藓下面就是温泉,水温刚好能没过脚踝,泡得人浑身发暖。
“线!”阿月在上面喊,将阵布扔了下来。布一碰到温泉水,上面的昆仑山脉图立刻活了过来,线条顺着水流蔓延开,在岩壁上画出无数细小的分支,每个分支的尽头都有个光点——那是噬线妖的巢穴入口。
“至少有七个入口。”戏数着光点,突然发现最大的那个光点旁边,岩壁上刻着朵模糊的玫瑰,和娘帕子上的花纹一模一样,“娘肯定来过这儿。”他伸手摸向玫瑰刻痕,指尖刚碰到石头,刻痕突然渗出红色的液体,像血一样顺着岩壁流进温泉,水面顿时泛起层金红色的光。
焚妖线在光中剧烈震动,线身上的纤维一根根竖起,像被唤醒的触角。戏感觉线在发烫,赶紧将线放进温泉里,线立刻舒展开来,在水面上织出张细密的网,网眼间浮出细小的玫瑰虚影。
“这是……娘的绣法!”阿月惊呼,“她教过我,说叫‘血玫瑰网’,用自己的血混着花汁绣,妖物一碰就会被网住,越挣扎缠得越紧!”
正说着,最小的那个光点突然暗了下去,紧接着传来“吱吱”的叫声,几只噬线妖幼虫从岩壁的缝隙里钻出来,身体比在镇子上见到的粗了一倍,口器闪着金属般的光泽。它们一闻到温泉里的念芷花香,立刻疯了似的往网里冲,结果刚碰到网丝,就被玫瑰虚影缠住,瞬间化作黑烟。
“看来幼虫怕这个。”戏握紧铁钩,目光投向最大的光点,“但成虫肯定没这么好对付。”
西域汉子往温泉里扔了把念芷花根,根须遇热立刻冒出泡泡,香气更浓了:“我去守住其他入口,你们专心对付大的。”他扛着弯刀,往离得最近的光点走去,靴底踏在苔藓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阿月将阵布往岩壁上一贴,布上的金线立刻与刻痕里的“血”融合,光点一个个亮起,像挂在墙上的灯笼:“这样就能知道它们从哪个入口出来了!”
戏深吸一口气,将娘的帕子掏出来,轻轻放在温泉水面上。帕子立刻吸饱了水,玫瑰花纹变得立体起来,仿佛在水中缓缓绽放。他能感觉到,娘的气息顺着水汽漫上来,像小时候她弯腰给她系鞋带时,发间飘来的味道。
“娘,我来了。”他低声说,声音在冰缝里荡开,带着回音,“这次,换我来护着大家。”
话音刚落,最大的光点突然爆发出刺眼的红光,整面岩壁都震动起来,无数条黑色的线从光点里涌出来,像蛇一样缠向温泉——那是噬线妖的成虫,它们的身体就是由无数根吸饱了怨气的黑线组成,口器藏在线团的中心,闪着寒光。
戏猛地将铁钩甩出去,焚妖线在空中划过道弧线,与成虫的黑线撞在一起,发出“滋啦”的声响,像烧红的铁碰到水。他能感觉到线在颤抖,那是娘的力量与妖物的怨气在对抗。
“阿月!”他喊道,“用阵布引温泉!”
阿月立刻拉动阵布的一角,温泉水顺着布上的金线逆流而上,在岩壁上形成道水幕。成虫的黑线穿过水幕时,立刻被烫得蜷缩起来,发出凄厉的尖叫。
戏趁机收紧铁钩,焚妖线猛地勒紧,将最粗的那条成虫线团缠住。线团里传来模糊的声音,像无数人在哭嚎——那是被吞噬的魂魄在求救。他想起王铁匠的话:“噬线妖的黑线里,藏着它们啃食过的魂灵,烧断线,魂灵就能解脱。”
“你们看清楚了!”戏将帕子扔进线团,玫瑰花纹瞬间扩散开来,“这是娘的花!她告诉你们,该回家了!”
玫瑰在黑线中燃烧起来,不是明火,而是种柔和的金光,将黑线一点点融化。被缠住的魂灵从线里飘出来,有的是孩童的模样,有的穿着永龟堂的绣服,他们对着戏深深鞠躬,然后化作光点,消散在温泉的水汽里。
最大的成虫线团在金光中渐渐缩小,最后变成颗黑色的珠子,落在戏的手心。珠子里还残留着微弱的震动,像颗不安的心脏。
“这是它们的核。”阿月喘着气跑过来,“王铁匠说,噬线妖的核要是能净化,就能变成最好的绣线,比皇城的龙脉线还坚韧。”
戏握紧珠子,感觉它在手心发烫,像握着颗小小的太阳。他将珠子放进温泉里,再捞出来时,珠子已经变得通体透明,里面缠绕着细小的金线,像娘当年绣玫瑰时,不小心掉进水里的金丝线。清理完所有妖巢时,天已经亮了。西域汉子扛着最后一只装妖核的袋子回来,胡子上结着冰碴,却笑得咧开了嘴:“这下,皇城的线再也不会被啃了!”
阿月正在给阵布收线,布上的昆仑山脉图已经被染成了金红色,每个光点的位置都绣上了朵念芷花。“你看,”她指着布的角落,“这里多了个小布偶,像不像你怀里的那个?”
戏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新布偶,布偶脸上的雏菊沾着点温泉的水汽,仿佛在笑。他摸出娘的帕子,帕子上的玫瑰已经褪色了,却变得更加柔软,像被温水泡开的花瓣。
驼队往回走时,王铁匠追了上来,手里捧着个铁盒:“苏氏当年说,要是能净化妖核,就用它给永龟堂铸个新的绣架,架腿上要刻‘线连亲魂’四个字。”
戏打开铁盒,里面是个小小的绣架雏形,木头的纹路里还嵌着点念芷花的粉末,阳光照上去,像撒了层金粉。
路上,西域汉子用妖核熔成的线给驼铃换了新的绳子,铃声变得格外清脆,像玉佩相击。阿月把净化后的妖核线缠在绣绷上,线一碰到她的绣针,就自动摆出玫瑰的形状。
戏坐在驼背上,怀里抱着布偶和绣架雏形,看着昆仑山渐渐远去。他想起缠骨夫人的话:“线这东西,看着软,实则最韧,只要有人续着,就永远不会断。”
双念坊的炊烟在远处升起时,孩子们的欢呼声已经传了过来。戏抬头,看见缠骨夫人站在门口,拐杖上的蚀灵鼠铜雕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在朝他点头。
他知道,娘的线,真的被他续上了。而这条线,还会继续织下去,穿过昆仑的雪,绕过皇城的墙,系着每个人的手,系着每个未完的故事,系着那句藏在针脚里的话——
“只要线不断,家就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