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日是在确认你的意愿?”
“是,”沈清和将被围困的白子从棋盘上一颗一颗撤下来,指尖轻柔,如点水的蜻蜓一般,“自安妃入宫,本宫便觉着,皇上对她的宠爱与信任似乎与旁人不同,近乎反常。”
沈清和把撤下的白子一颗一颗地放在自己的手心中,将这些日子心里的话与木颜晴和盘托出,“他得知安妃无法如茕挞人一样分辨牛肉后,面上虽然召了诚王来询问,可背地里根本就不曾派人探查。”
木颜晴的目光情不自禁落在了棋盘上,看着棋盘上渐少的白子,眸中绽出寒芒,“光凭这一点,你便确信他早就知道安妃的身份不对?他是在做戏?”
沈清和淡然笑了,那笑容中没有欢喜,更多的是一种笃定,“帝王怎么会放下疑心呢?何况她又是诚王寻来的人。所以光这一点,便足矣。”
眸光一转,沈清和又道:“安妃入宫前,皇上曾与本宫说过一句话,他要本宫「往后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相信他」。”
说着,沈清和轻握棋子的手掌缓缓反转,悬于棋盒之上,松手一刹,洁白莹润的玉棋一颗一颗掉落于棋盒中,发出清脆的声响,“自那之后,本宫让卢广安问过哥哥。果不其然,皇上早就让哥哥在宫中加了暗卫,护他周全。”
木颜晴墨眸轻颤,瞬间明白了什么,倒吸一口凉气,“所以,从顾桓祎将安妃送入宫时,顾桓祁就已经知道这个蓝姝慎是个假的。无论弑君成功与否,安妃已经没有退路,这一局是她的必死局?而顾桓祁想做的,是将计就计,待安妃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便可将顾桓祎连根拔起。”
“不错,”沈清和轻叹一口气,抬起头来,目光顺着窗口,看向遥远的景乾宫方向,“只是本宫与皇上都忘了,安妃举起弑君的刀之前,必须确认自己是被皇上信任的。所以本宫要给皇上一个理由,顺着安妃布的局,一点一点、合乎情理的,「弃了」本宫。如此,才能让安妃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她越是得意忘形,就会越早实行她的弑君之计。”
睫羽轻颤,沈清和的眼底蒙上了一层轻岚,“况且,本宫也不想让这宫中再有人无辜枉死了。”
“故而,你让冯常在与哲常在假意与她交好,实际上也是为了护她们周全?”木颜晴心头一凛,没想到沈清和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布下这般精妙的局,不费一兵一卒,便保全了这么多的人。
沈清和颔首,眸中稍有失落,长叹一口气,像是在惋惜什么,又像是恨极了什么,“他们为了争夺、巩固自己所谓的「大业」,丝毫不在意嫔妃、宫人的性命。视人命如草芥之人,又怎么配拥有那至高无上的权力,成为四海之王呢?”
木颜晴看着身旁的沈清和,这不是木颜晴与沈清和第一次独处,但却是木颜晴第一次仔细看沈清和的脸。
她不似安妃那般娇柔,也不似仪嫔那般美艳。清冷出尘,她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却好似很遥远疏离;柔软善良,可眸底偏生出一股坚韧的力量。
说话时,声音轻柔,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寒意。
她对着虚空,不知是朝着永宁宫的方向,还是景乾宫的方向,似呢喃般,“本宫「自断臂膀」,就是为了让这棋局落子再快些。你们,可莫要让本宫失望了。”
天光渐渐暗了下来,黑夜降临。沈清和坐在一盏油灯旁,翻阅着棋谱。灯火昏黄,给沈清和的身上披上了一层光晕。
*
风一天比一天凉了,沈清和坐在廊下远远望着,重湘宫的朱墙不知何时变得有些斑驳。
暮色将沈清和的影子拉得极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透着莫名的萧索与凄凉,“如今已经...腊月了?”
“娘娘记错了,还有十几天才腊月呢。”芜花端着一碗白粥,一碟小菜,从沈清和的身旁经过,仔细摆在膳桌上,而后才道:“该用晚膳了,娘娘。”
沈清和的身上是一件旧宫装,干净整洁,颜色却不再鲜亮。她的脊背依旧笔直,从廊下缓缓起身回转寝殿,扫了一眼桌上的白粥,沉声道:“怎么是白粥,平日里不都是小米粥吗?白米昂贵,内务府竟有这般好心?”
“回娘娘的话...”芜花稍稍抿唇,目光躲闪,“之前送来的小米用完了,内务府的人今日送了一石白米来。如今是安妃娘娘代为统理六宫,安妃娘娘向来是以仁善示人的。重湘宫里搜出巫蛊布偶那一日,安妃娘娘正在带病为皇上抄经...”
沈清和听出了芜花话里的意思,接过话头问道:“是安妃嘱咐了内务府,给重湘宫里送来的白米?”
芜花点头,冷哼一声,“谁要她假好心...”
沈清和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拿起汤匙轻轻啜了一口,“时候不早了,不必在本宫身边伺候了,你们也去用饭吧。”
“是。”芜花朝沈清和欠身行礼后,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字条,“哦,对了,娘娘,这是今日卢太医塞进咱们宫里的字条。”
沈清和连忙搁下手中汤匙,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那字条。
芜花又在殿里点了两盏油灯,这才躬身退出了寝殿,离开时,还不忘关上了寝殿的门。
“太子康健,皇上已昏迷两日有余。”
字条上的字迹扭曲,是卢广安刻意隐藏笔迹用左手写的。
思忖许久,手边的白粥已经冷了,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床幔伴着透过窗的些许微风缓慢飘动,沈清和眯了眯眼睛,自言自语道:“时候差不多了,估计安妃就要动手了。”
说完,抬手将那字条引油灯上的火燃了。字条才触到火苗一瞬,沈清和举起的手忽而便没了力气,两指一抖,字条从沈清和的指缝中滑落,在地板上徐徐燃着。
沈清和看着那一缕火光,心觉不妙,正要起身,一阵眩晕袭来。这感觉并非疲倦,而是身体各处的酸软之感。
沈清和下意识看向桌上那碗白粥,这白米中有迷药?
迷药?!
白米...
沈清和迅速将线索串联起来,安妃制的迷药,竟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眼皮越来越沉,沈清和奋力晃了晃脑袋,努力使保持着清醒。油灯上的火苗在她的眼里逐渐扩散,分支,由一个变成两个,又变成四个,如鬼魅般扭转摇曳着。
抬头看向自己的妆匣,想起被禁足前卢广安让小路子给自己带来的解药。想要去拿,可如今自己连站稳似乎都难以做到,内寝的妆匣更遥远如千里之外。
沈清和想要放声呼喊,一开口,声音却是嘶哑无力的,“芜花...芜花!”
院子里无人回应,不知道是听不见,还是他们也被这白粥中的迷药迷晕了。
半晌,殿门咿呀一声,划破寂静,缓缓被推开。
一个纤瘦窈窕的身影,逆着清凉的月光,迈入了寝殿中。绛红色的云锦宫装华贵精致,裙摆上以金线绣着孔雀衔莲纹,在月光与灯光的交相辉映下,恍若振翅欲飞。
佩环叮当,声音清脆悦耳,每一声,都带着胜利者的从容;每一步,带着上位者的雍容。
“宸妃姐姐,许久不见,姐姐竟这般清瘦了?”
安妃的声音柔软,可字字句句似淬了毒,令沈清和心惊。
沈清和并未回答她,坐在膳桌边,维持着从容模样,静静地看着她。可寒意却好似顺着沈清和挺直的脊背不断上窜,遍及全身,一点一点将沈清和的血液凝结。
安妃勾起红唇笑了,嘲讽、不屑、憎恶,一时间在安妃的眸底纠缠。耳边传来金属摩擦的声响,那声音冰冷刺耳,叫人不寒而栗。
只见安妃从宽大的绣袍中抽出了一把匕首,以刀尖缓缓抬起了沈清和的下巴,光亮的刀刃在月光下流转出一抹幽蓝之色。
她打量着沈清和的脸,似在欣赏自己的猎物,眼里尽是鄙夷与得意。
沈清和已无力反抗,只能任由安妃摆布、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攥紧拳头试着凝聚力气,却像是攥着一团棉絮,指尖无论如何用力,都触不到自己的掌心。一切都只是徒劳,连呼吸都因为无力,变得清浅又急促。
“我当真是不明白了,主人究竟是看中你什么,当初竟将你这个废物送进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