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和抬手抹去脸颊上的泪珠,自嘲似地笑了,“让哥哥见笑了。”
洛知彰心头的温柔与心疼久久不肯散去,紧紧攥着自己的双拳,止住自己想要为她拭泪的念头。他垂下头,看着脚下的青石板。两双脚相对站着,中间只隔着两尺左右的距离。可洛知彰比谁都清楚,这是他此生都不能逾越的界限。
两尺之距,有如鸿沟。
对她的情愫只能锁在心底最深处,似五年前的那个冬日,远远看着,静静守护就好了。千言万语,话到唇边只剩下一句,“末将明白。”
见时辰差不多了,沈清和与洛知彰分两路,一人回了宴席上,一人去准备接下来的烟火礼。
宝和殿内,乐曲换了一首又一首,舞姬跳了一曲又一曲。
洛渭洲的眼中有了些许朦胧,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抬头望向了西南的方向。那是自己剿灭努西的地方,是自己立下战功的沙场。自那之后,洛家便一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了。
如今壮士老矣,在朝中人人都称小洛将军是勇猛无双,说他洛渭洲虎父无犬子。可洛渭洲知道,洛知彰过于耿直刚正,自己与诚王共谋的大业,不能由他代为完成。父子之间,政见不同,家门如何安宁。
蓝汝扬本是茕挞之人,在朝中根本没人会真心接纳他,他也无心交友。做这个定远将军已经有半年了,顾桓祁也从不曾让自己做过什么,就连商议军机或政事都不曾。假的女儿已经被囚禁冷宫,想来雷霆之怒即将降下,再过不了几日,或许自己就会重新回到那间熟悉的大牢里,将牢底坐穿。
这些年,他不是在军营战场,就是在王殿朝堂,他欠妻女的实在太多。如今茕挞已灭,他不愿再让妻女为自己那「忠义」的虚名白白葬送。
他望着天边并不明亮的月色,只希望自己的妻女可以安好,才不枉费自己用晚节与顾桓祎的这场交易。
沈清和重新在顾桓祁身边坐下时,目光从顾桓祎的身上掠过,他还是如从前那般,一副惫懒模样。唯有顾桓祁与他交谈之际,才有了几分的庄重神色。
沈清和如今只觉得恶心,恨不得即刻撕烂他那张玩世不恭的面具。他生来就是皇室千尊万贵的嫡子,从小就被教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以情爱为诱饵,利用女子为他所驱使。他的世界只有无尽的算计、利用与争夺,他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他当初不配爱宋霜若,如今更不配说什么爱沈清和。
沈清和拿起手中的酒杯,浅浅进了一口冰凉的酒水。辛辣的液体在喉头处灼烧起来,也将从前在诚王府中的点滴烧了个干净。
“可惜清和有桂花不服之症,”顾桓祁用指腹轻轻拭去了沈清和唇边的酒渍,低声道:“桂花酿的味道极其香醇,清和定会喜欢的。”
沈清和收回思绪,看着顾桓祁指腹上的酒光,轻轻笑了,眼底生出些许向往之色,“皇上喜欢喝桂花酿?”
顾桓祁点头,眸中略有遗憾,“清和桂花不服,宫中不见桂花所制之物,如今长久的不喝,倒真是有些想念了。”
一股暖流在沈清和的心间流动起来,还不等她接着话头往下说,小路子上前一步,在沈清和的身边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
沈清和会意,转头将手中的帕子递给了顾桓祁,道:“皇上,吉时将至。”
顾桓祁敛正心神,从沈清和的手中接过帕子,擦掉了指尖的酒水,缓缓起身。
百官见皇帝起身,即刻肃然,整理好衣冠,跟着顾桓祁与沈清和行至宝和殿外的玉阶上。
乐声止息,隐约能听见夜风拂过宫灯,流苏轻扬。文武百官,嫔妃命妇按品阶排列,抬头望着漆黑的夜色。
子时的更鼓在空荡的皇宫上空回响,云层随风轻移,遮住了明月。
夜空中骤起一声长啸,一簇火光破空而上,在最高处轰然迸裂。万千金银丝霎时铺满了无星也无月的夜空。
紧接着,十几道火光齐发,万千烟火次第绽放,在天空中徐徐铺开,在每个人的眼眸中洒下一片星光。
美景之下,顾桓祁下意识攥紧了沈清和的手,沈清和感受到那温度与力量,不由抬眸,看向了身边的这个男人。
入宫为妃五年,这是自己与顾桓祁共度的第四个除夕。一切好像都没变,可是一切好像又都变了。
他仍穿着那件由自己亲手绣制的龙袍,明黄色的龙袍在绚烂的烟火光芒下更加耀眼,团龙纹上的金银丝线映着斑斓的七彩金光。
烟火下,褚嫔的眸光炙热,看向顾桓祁俊逸的侧脸。相隔不过几尺之遥,可却觉得好远好远。什么时候,站在他身边的人才能是自己呢。
许是因为染上了些许的醉意,童常在的两颊微红,望着烟火,不顾礼仪规矩,暗暗打了一个饱嗝,又被自己给逗笑了,捂着嘴嘿嘿傻乐起来。抬手之际,藏在袖子里的糕点掉出来,顺着宝和殿的玉阶轱辘辘地滚落了。
仪妃蹙眉,剜了童常在一眼,心中暗骂一句: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回眸看见顾桓祁与沈清和紧握在一起的手,眸中更是要喷出火来,根本无心欣赏漫天的烟火。
顾桓祎冷眸看着那双紧握的手,冷笑一声,别开眼去。
烟火炸裂如滚滚春雷,将层层叠叠的宫殿金瓦照亮,每个人的瞳孔里都盛满了斑斓碎光。
在最后一道火光升空之时,炽焰凤凰展翅高飞,又渐渐消散。在光亮与轻烟的余烬中,一道金光从云层深处炸裂开来。
那光芒极为耀眼,照亮了整片天空,让人不敢直视,纷纷别过头去,半眯上了眼睛。
随着光华渐渐淡去之际,只听见一声悠长龙吟,响彻九霄。伴着龙吟声响,似乎有一阵狂风吹过。
顾桓祎闻声眉心一蹙,眸中绽出锐芒,不可置信地迅速抬起头来,只见一条百余丈的金龙破空而出。
龙须如金缎飘舞,五爪生辉,每一片金鳞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辉,在漆黑的夜空中流转。金龙所游之处,留下一道金光痕迹,久久不散。
在场众人无不称奇,衣衫皆被镀上了一层金光,沈清和适时俯身下拜,鬓间的七尾金钗步摇上映着夺目华光,声音清透,穿过凛冽的寒风,徐徐道:“臣妾恭喜皇上,天降祥瑞,佑大庆山河。”
百官中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高呼,“天降祥瑞,皇上乃真龙天子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霎时间,众人纷纷跪下身来,以额头触地,附和道:“天降祥瑞,吾皇真龙,佑大庆山河。”
顾桓祎的眸中掠过鹰隼般的锐利,心里虽然不甘愿,却也只能随一众武将拱手行礼。
顾桓祁负手立在那金龙之下,金黄的光晕给他的身上镀上了一层不可撼动的威严。
在金龙重新游入云层,万千金雨落下。
顾桓祁先是伸出手,将沈清和搀扶起来,眸光沉静,亲手拂去了她墨发上散落的些许金粉。拉着她与自己一同受百官朝拜,而后才缓缓抬手,声音中带着不容质疑的威势,“免礼。”
“谢皇上!”
寒冷夜风拂过,吹散了遮月的云层。月光重新倾泻下来。嫔妃命妇额间的珠钗轻颤,发出一阵悦耳轻响,空气中弥漫着沉水香与硝石的气味。
宴会结束,顾桓祁与沈清和同乘御辇,一起回了景乾宫。
顾桓祎的目光凛冽如冰,看着那抹明黄的仪仗消失在宫道的尽头,披上大氅,转身往宫门口走去。
月光清冷,御辇里,顾桓祁紧紧攥着沈清和的手,轻声道:“今日那金龙祥瑞,清和有心了。”
沈清和抿出一抹笑颜,眸光清澈,“皇上是真龙天子,上天才会天降祥瑞,与臣妾无关。”
顾桓祁闻言,笑声疏朗,一把将沈清和揽进怀中,“朕得清和在侧,实在是朕的福气。”
在顾桓祁看不见的角度,沈清和的眸色渐渐黯了下来。止住一句流言最好的办法,就是再编造出一句新的流言。
新年子时,金龙乍现。
明日一早,这件事便会被传得满城皆知,没人再会说,如今的龙椅上坐着的不是真龙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