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凰宫院子里,晚风拂过枯黄的枝桠,紫檀木镇纸压着白宣的一侧,羊毫笔尖在白宣上发出簌簌地摩擦声。
一阵疾风吹过,石桌上的油灯被吹灭了两盏,只剩下一盏琉璃宫灯发着昏暗的光。
三滴温热的灯油随风落在白宣上,洇了经文上的几个字。
叶皇后执笔的手微微一滞,平静地搁下了手中的笔,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正要说些什么,忽起一声轻啸,万千烟火点亮了漆黑的夜色。叶皇后端起手边已经凉透的茶盏徐徐进了一口,端坐在石凳上欣赏起了这漫天的烟火,那片刻的璀璨落入她的眼眸中却变得沉静了。
当一只赤焰凤凰飞过天际时,一道金光炸裂,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待叶皇后的脸颊被金光照亮的时候,她稍稍低下头,看向桌案上的经文。
天光倒映在纸张上,只见一道黑色倒影在宣纸上降落,飞快地遮盖了那明亮。像是有人在天上迅速地拉起了一块黑布一般。
随后听见一声长啸,好似龙吟,再抬起头时,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黑幕与那漆黑的天空极其相近,若不是亲眼看着那黑幕倒影在纸张上,寻常看着,根本分辨不出是否真的有那张黑幕的存在。
如此一张巨大的黑布将皇宫分成了两半,明亮热闹与黑暗冷清,各执半边。
凛冽的空气带着些硝石的气味,轻轻吹动叶皇后额前的发丝,她弯唇笑了笑,如古井般幽深的双眸终于有了些波澜,只淡淡道:“沈清和又在变戏法儿了。”
桂落将桌上的油灯复又点燃,灯影在经文上晃了晃,零星一点儿火光又照亮了碧凰宫的院子,“夜深了,娘娘可要再用些吃食?”
叶皇后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鼻息间满是凛冽的寒梅气息与硝石味道,“本宫被禁足,也有一年了吧...”
桂落手上一顿,低低道:“回娘娘的话,已经一年了。”
“如今...”叶皇后将桌案上自己方才抄写的经文拿起来,引了油灯上的火,点燃了经文。看着火焰飞快地吞噬掉白宣上的字迹,叶皇后才把经文扔到手边的铜盆里,“这后宫,是她宸贵妃掌事吧?”
一旁立着的劳长戌佝偻着身子,声音沙哑,“回皇后娘娘的话,如今,已经是皇贵妃娘娘了。”
“哦?”叶皇后微微侧头,唇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意,“才一年的功夫,已经是皇贵妃了?”
桂落瞪了劳长戌一眼,觉得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劳长戌会意,颔首连忙巴结着补充了一句,“也不过是位同副后,代为执掌后宫罢了,娘娘您才是皇后,才是后宫之主。”
叶皇后眸光从铜盆上扫过,好像是在那跳动的火光中看见了沈清和的脸,似自嘲般无声冷笑,“她才不稀罕本宫这后位呢。”
劳长戌与桂落对视一眼,各自低下了头去,不再言语。
叶皇后看着铜盆中的经文即将燃尽,又续了一张下去,火光照亮了她身上已经泛白的凤袍。
她抱起怀中的手炉,指腹在那铜炉上轻轻摩挲起来。这是一年前,自己被禁足那日,沈清和留在碧凰宫的那只手炉。
看似是无心,却更像是有意。
是碧凰宫从辉煌走向落寞时,唯一收到的一点儿暖意。
这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是野心勃勃,踏着旁人的尸骨走上高位,走向权力的巅峰。可她沈清和要的似乎不是权利,也不是荣宠,她究竟想要什么呢?
这一年了, 叶皇后仍是不曾参透。
叶皇后的手指轻拂去手炉上本就不存在的灰尘,复又抬起头,隐约中似乎看见那张黑幕落下,烟火的余烬更浓了几分。
叶皇后无奈地挑了挑眉头,只觉得方才的那场烟火,像极了她从前的人生。
辉煌燃尽,不可避免地一寸一寸黯淡下来。一切的华贵与绚烂,最终都归于沉寂。
只剩一抔烟尘。
第一次选秀之前,自己还是贤妃。
叶皇后不禁皱眉,贤妃,真是好陌生又遥远的称呼了...
比这更遥远的,大约是再往前数许多年,顾桓祁轻唤自己“霜儿”。
那时的顾桓祁还是个有抱负有理想的少年,英俊潇洒。懿纯皇后才刚进门,自己做为侧福晋,第二日便嫁入了王府。心中除了欣喜,也有些忐忑不安。
那时的天不似今夜这般无星无月。那夜月亮很亮,一夜温存过后,顾桓祁对着满天星河与自己说着蜜语甜言。
可他说的什么,自己如今已经不记得了。
想到此处,叶皇后轻笑一声,从前每每回忆起来都忍不住会觉得温暖甜蜜的话语,不知是何时起竟被忘了个干净。
后来,顾桓祁执意要迎娶宋霜若入府,与懿纯皇后平起平坐。懿纯皇后出身将门,又是唯一的嫡女,哪里能容得下一个宋霜若呢。夫妻二人便是如此,生了嫌隙。
可谁知,宋霜若竟死在了大婚前夕,顾桓祁就更是冷落了懿纯皇后了。
顾桓祁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庶出,不及顾桓祎受宠,也不似他尊贵。即便经此一遭悲痛不已,也不给自己松懈的理由,日日勤学苦练,只为了实现心中的理想。
也是从那时,叶皇后常去顾桓祁的书房,为他研墨,陪他读书。他也常会牵着自己的手,在马场里散步。时间一长,也算是填补了他永失挚爱的空缺。
再后来,顾桓祁继位,赐“贤”字给自己做封号。那时的她觉得,能宠冠六宫便也够了。名分与权利,就让给懿纯皇后也无妨。
偏偏天不遂人愿,第四年夏天里,从天而降一个洛知微。
宠冠六宫的自己也渐渐被冷落,情感的空白只能用权利来填补,她一步一步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她的儿子便也成了顾桓祁唯一的嫡子。
可是在追逐凤冠,守住权利的这条路上,她走了太久了,走得好累。
如今她仍是这大庆的皇后,是那后位的主人,住在这后宫中最大的碧凰宫里。却被整个皇宫遗忘,宝和殿中欢庆的氛围,无法侵入她的周身半分。她只能在满是孤寂的院子里,窥见远处些许的灿烂。
叶皇后将最后一卷经文丢进铜盆里,火光在她的眼眸中跳动,奋力地搅动这她眸中那潭沉寂的死水。
这宫里的许多年,她的手早就沾满了鲜血。算计、利用、陷害,早就将她心中的那一点柔软倾轧干净了。
她不后悔,因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只是败了了。若赢家是她,是非对错必然会被改写。道理,总是站在赢家的一边。
唯有景澈,是她心中最大的遗憾。
她只是望着那火光,低声道:“景澈,是母后对不住你。来世,生在一个普通人家,开开心心地过完一生吧。”
忽而一滴温热毫无预兆地划过她冰凉的脸,她微微一怔,轻轻用指尖拭去那抹细小的泪痕。
待佛经燃尽,她起身敛正衣袍,走向内室。
转身之际,凤袍曳地,动作缓慢而优雅,好像自己仍是那个母仪天下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