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温瑾川刚一动身,身旁的十七便睁开了眼。
他下意识想撑起身子,身后的剧痛便猛地袭来,疼得他指尖一颤,又跌了回去。
昨夜挨的五十藤条未消,加上温瑾川后来折腾得凶,此刻他连腰都直不起来,只能伏在榻上轻喘。
温瑾川侧眸看他,见他疼得紧,伸手在十七腰间轻揉,蹙眉叹了一声:“说了你受不了... ...”
十七抿唇不敢吭声,心里直呼你若下手轻点,我也不至于疼成这样。
温瑾川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确认没发热才稍稍放心,起身道:“趴好,我去给你拿药。”
说完便披衣下榻,心里想着幸好是在山林,师父的药应有尽有,否则照十七这身子,怕是经不起几次折腾。
而他双脚刚触地,便听十七急忙道了句:“等等...”
床上人忍着身后火辣的痛感,闭眼用内力调息后迅速撑起身子,指尖抢先一步摸到了床尾叠放整齐的外衫。
自己都未来得及穿衣的十七却将温瑾川要穿的外衫展开,移步至身后。
温瑾川眉头皱了又皱,没作声,只微微抬臂方便他动作。
每日的更衣都是十七完成。
温瑾川说过很多次不用他做这些,可十七却日日坚持。
后来便也随他了。
如今挨了一顿打又加上一晚的折腾,明明动都不能动了,却不惜耗费内力也要起身下床,只为给他... ...
更衣。
床边站立之人无奈摇头,内心轻叹:温瑾川啊温瑾川,你上辈子是积了多少福,这辈子才能遇到十七?
不过啊... ...
他真的挺享受的... ...
十七跪在榻边替他系腰带时,呼吸放得极轻。
直到俯身去拿靴,才被温瑾川突然捏住下巴,拇指蹭过他的唇角:“这么乖顺?”
十七疑惑的看向他,每日不都是这样吗?“一直...都听话的...”
温瑾川摇头:“是打怕了?”
这话一出,十七顿时觉得身后伤处突突地跳着疼。
本来就是用内力支撑,被他这么一提,总感觉自己立即要倒下。
“嗯...”
随意应了一声后,低头为温瑾川穿靴,而后又整理了下衣摆,却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每回挨完打都这般听话,可惜...”
全黑的靴面突然抵住他膝盖,温瑾川俯身:“过不了三日,你便又要故态复萌。”
“不会了...”
十七不敢再耽搁,整理好衣摆后。强撑着直起腰,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按回榻上。
温瑾川扯过锦被将他裹紧,掌心贴在他后腰缓缓渡入内力:“疼成这样还逞强。”
温热的内力舒缓了身后火辣的疼痛,十七紧绷的身子终于松了松。
他悄悄抬眼,正对上温瑾川深邃的目光,连忙又垂下眼帘。
“今日不许下榻。”
温瑾川屈指弹了下他额头,“别让我发现你乱跑。
十七立刻点头:“知道了。”
温瑾川这才满意地直起身,临走前又回头瞥了眼床尾架上的藤条。
十七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身子不自觉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没多久,房门便被人叩响。
“十七?”顾辞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我进来了。”
十七闻言,撑着床面起身半躺。
还未等他回应,顾辞已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个青瓷药瓶。
“如何了?需要我帮你...上药吗?”
他说的有些难为情,毕竟伤处还是挺私密的。
十七慌忙摇头:“不用...已经上过了...”
顾辞走近几步,将药瓶放在床头:“也是,温公子也不会不管你。”
十七敏锐地捕捉到顾辞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忽然想起沈阁主临行前说的七日之约。
他张了张口,正欲说些什么,房门却再次被推开。
温瑾川端着漆木食盒踏进来,热气氤氲间带着米香。
顾辞下意识退后两步,让出床前位置。
“后厨早饭已经做好。”温瑾川将食盒搁在矮几上,掀盖时看了顾辞一眼,“你且去用些。”
顾辞垂首应了声是,转身时余光瞥见温瑾川执起白瓷勺,在碗沿轻刮两下,竟亲自将粥送到十七唇边。
这一眼让他不禁羡慕。
也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沈怀卿。
想起了那个吻,想起了那句:“顾辞哥还认为我对你是愧疚吗...”
既然不是,为何这么久了却不见你来寻我?
我于你而言,到底算什么?
在你身边的三年,你到底可曾正眼看过我?
十七咽下一口粥,余光瞥见门口的顾辞神情落寞。
待人离去后,十七犹豫着要不要替顾辞问问。
温瑾川见他欲言又止,舀了一勺吹了吹说道:
“想问沈怀卿?”
十七点头。
“在路上了,应该快到了。”
“当真?”
温瑾川叹了口气,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
“沈老夫人恢复神智那日,听闻沈家满门罹难,当夜便悬梁自尽了。”
话落,十七瞪大了眼睛,身后剧痛都顾不得了:“怎么会...”
“顾明昱当场呕血昏迷,现在沈宅灵堂连个主事之人都没有。”
温瑾川按住他发抖的手腕,无奈摇头:“他主动留下操持丧仪,说要替顾辞尽最后一份孝心。”
“所以沈阁主是被这事耽搁?”
“嗯。”
窗外晨鸟啁啾,衬得屋内死寂更甚。
十七突然失神,想起顾辞方才羡慕的眼神,那人还不知自己的亲人又少了一个。
温瑾川替他擦干嘴角的污渍,柔声道:“我本想找个时机将此事告诉他,可最近事情太多一时忘了。”
所以,顾辞没有见到沈老夫人最后一面... ...
想到这的十七,心都跟着揪紧。
“沈老夫人是他最敬重的人,他...可能会承受不住...也许...不该告诉他...”
温瑾川沉默了会:“他总得知道。”
午时三刻,顾辞正在后院劈柴。
不知怎的,近日来他总心神不宁。
后方枯木被踩响,他本能地回头,看见十七扶着竹竿站在三步开外。
“你不要命了?”顾辞扔下斧头去扶他。
十七借力站稳。
“我来看看你。”
顾辞笑道:“我有什么好看的?”
十七抿了抿唇,面露难色。
见他神色不对,顾辞笑意渐渐敛去:“怎么了?”
十七沉默片刻,终于低声道:“顾辞... ...你喜欢待在这里吗?”
顾辞一怔,随即点头:“当然。”
他语气轻松,可眼底却闪过一丝黯然。
十七看着他,喉间发紧:“喜欢就好。”
“你怎么了?”
“没事,只是最近与你相处甚少,怕你烦闷。”
顾辞望着十七苍白的脸色,伸手扶住他摇晃的身子:“你伤成这样还操心我?”
竹影吹动间,十七喉头动了动,终是哑声道:“沈老夫人...殁了。”
话落的瞬间,顾辞的眸子肉眼可见的睁大。
他踉跄着后退,十七忙去搀他,却被反手攥住手腕:“什么时候的事?”
“前阵子...具体时日不清楚...”
十七感觉掌下的手臂在发抖,“但你放心,是沈阁主亲自主操的丧仪...沈老夫人已经下葬了...”
话未说完,顾辞突然转身就往院外跑。
十七急追两步,身后伤处撕裂般疼起来。
眼看那道青色身影要消失在竹林尽头,他咬牙提气纵身,凌空翻到顾辞面前拦住了去路。
“让开!”顾辞眼底赤红。
十七张开双臂:“你现在回去...也赶不上...”
“那是我祖母!”顾辞吼出声的瞬间,泪水终于砸在尘土里。他揪住十七衣襟的手慢慢滑落,“最后一面...总得...”
“可老夫人已经入土了...”十七咬牙,满是叹息。
顾辞推开十七,急切着冲向马棚。翻身上马一气呵成,直奔山林入口。
十七忍痛追上去,却被一阵眩晕击中。他咬破舌尖保持清醒,纵身跃上最近的马背。
就在他扬鞭的刹那,一道玄色身影凌空掠来。温瑾川一把扣住他肩臂,硬生生将人拽落马背。
十七跌进熟悉的怀里,只听见头顶炸开一声怒喝:“你多重的伤心里没数?”
“顾辞会出事...”十七挣扎着要起身。
温瑾川直接掐住他后颈把人按在草料堆上:“沈怀卿已到山脚,你是觉得他拦不住?”
十七瞬间僵住。
神色稍缓。
他仰头看见温瑾川紧绷的侧脸,沾着草屑的手悄悄拽住对方袖口,却被反手扣住五指。
“是我冲动了...”
见人冷静下来,温瑾川这才将人打横抱起:“回房。”
刚进房间,十七还是有些不放心,小声说道:“若他们二人没有撞见... ...”
“山脚到这只有一条路,你觉得他们能不能撞见?”
“可是...”
“就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有心思管别人?五十藤条都打不怕你。”
十七眉目倔得很,固执地望着窗外:“我只是觉得他现在情绪不稳定... ...”
温瑾川眉头紧皱,不想再理他。
十七仰着脸:“就去看一眼...”
“躺着。”
见十七还要挣扎,他直接抽出腰间玉带压在榻边。“再敢乱动,我让你今晚实实在在下不了床!”
十七闻言吓得后背冒汗,连连摇头。
“我不去了...”
温瑾川扯过锦被仔细裹好:“你好好休息,我去看看。”他指尖拂过十七微蹙的眉间,“放心,都会没事的。”
山道上枯叶翻飞,顾辞策马疾驰时,眼前不断浮现祖母那慈爱的面容。
喉间涌上腥甜,被他生生咽下。
拐过最后一道弯时,前方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烟尘中跃出一匹白马,马背上那熟悉的身影让顾辞瞳孔骤缩。
一时间,思绪乱飞。
自己所骑的那匹马也突然没了控制。
缰绳脱手的刹那,他看见沈怀卿从马背上凌空跃起,一个翻跃稳稳落在他身后。
沈怀卿双臂环过顾辞腰际,猛力勒紧缰绳。
受惊的马匹前蹄扬起,几乎立成直线。顾辞后背直勾勾的撞进背后那人的胸膛,听见耳畔传来压抑的喘息:“不要命了?”
马匹停稳的瞬间,顾辞反手攥住沈怀卿手腕。
“我祖母...”
沈怀卿任他掐着,另一只手抚上他颤抖的脊背:“祖母走得很安详。”
话音未落,顾辞突然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向前栽去。
“顾辞!”沈怀卿慌忙将人搂住,“你若想回去,我可以带你...”
怀中之人力道突然暴起,竟将他一掌推下马背。
“回哪... ...我没有家了... ...”
顾辞抹去唇边血迹,通红的眼睛盯着摔在枯叶堆里的人。
沈怀卿见他情绪激动,想来他现在说什么顾辞都不会听。
他只好上前握住马背上人的脚踝将他拉下,顾辞刚要还手,沈怀卿扣住他后颈穴位,怀中人顿时软倒。
他松了口气抱起顾辞,正对上策马而来的温瑾川。
眼前之人勒马停在三步外,山风掀起他下摆衣袍,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相望。
“来了。”温瑾川喉结动了动。
沈怀卿抱着顾辞上前,嘴角上扬:“嗯,来了。”
“你迟了很久。”温瑾川声音发紧。
“这不是有事耽搁了,怎么?怕我不来?”
温瑾川轻笑:“是啊。怕你不来。”
两人之间忽然沉默下来。
山风袭来,恍惚间又回到幼时。
两人就这么互相看了会,温瑾川扫过沈怀卿怀中昏睡的顾辞说道:“先回庄里,我让人收拾间厢房。”
沈怀卿将顾辞往怀里带了带:“不用,带我去他房间就好。”
温瑾川引着人穿过山林入口。
推开木门时,沈怀卿脚步微顿。
窗前小几上摆着半盏冷茶,床榻边整整齐齐叠着件洗白的旧衣。
“他每日都这样?”沈怀卿将人轻放在榻上,眉头微蹙。
温瑾川倚着门框:“自他到这后,除了十七,他几乎不与别人交谈。”
窗外忽有山雀惊飞,沈怀卿解大氅的手顿了顿。
他俯身替顾辞掖好被角,柔声道:“他日后可以和我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