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迟返回藏书楼二楼,盘坐下来之后,内视自身,心思落到玉府里,看到了那柄心头剑。
修士也有心头物,而且心头物五花八门,但都是各自修行本源的体现,而剑修就简单了,所有剑修的剑道修为,都会在玉府里化作一柄袖珍飞剑。
此刻的周迟,便是在内视这柄由自己的剑道修为凝聚而成的飞剑,看着那柄宛如琉璃一般,剑身内部剑气流动如同江河不停歇的飞剑。
其实每个剑修在剑道上的造诣都可以在心头剑上看到区别,就像是周迟此刻的那柄心头剑,这般晶莹,早就胜过世上大部分的其他剑修。
只是看着完美的一柄心头剑,周迟的神情却还是那么凝重,在他仔细观测之下,在剑尖那个地方,还是看到了一团晦暗之物,极为细微,肉眼几乎不可见,但那团晦暗,既然在心头剑上,那么就会随着剑气流转全身,自然也能在细微之处影响自己。
周迟深吸一口气,抹去那团晦暗,再重新流转了一遍全身的剑气,确定再无影响之后,这才退出内视,睁开了眼睛。
看向窗外,那团晦暗并不难清除,但问题是何时落到自己心头的?
又是谁做的手脚?
他开始复盘这一次出山,所遇到的所有人和事情,寻找一切可疑的地方。
最后,周迟将目标锁定到了夏日大雨那天。
他在那座小院地下和小巷,分别有过厮杀。
最后他想到了小巷里那一战,和那位武夫万澈对拳之时。
万澈在自己心头种下的这团晦暗,其实本意是想让他在小巷一战中失了心神,好死在他手上,却没有想到自己的想法并没能如愿,反倒是让周迟挺到了后面,周迟因为这团晦暗,甚至贸然去了一趟皇城。
周迟微微蹙眉。
想到这里,周迟算是复盘清楚这件事,其间虽说还有些不确定的,但事情的重点还是要下次不再受这等隐患,至于别的,不是最重要的。
然后他重新闭上眼睛,如今他有一件很麻烦的事情要处理,就是他体内的两座剑气窍穴的事情。
自从那日在帝京城里为了破境,提前开始第九座剑气窍穴的剑气积蓄之后,如今这些日子,他的体内,第八座和第九座剑气窍穴都一直都在同时积蓄剑气,而且第九座剑气窍穴的积蓄明显要比第八座快不少,这就是问题,他想要解决这件事。
所以他先试着去停下第九座剑气窍穴的积蓄,想要先填满第八座剑气窍穴,但没能成功,这像是一条不可回头的路,一旦往前走去,不到终点,就不会停下。
现在他开始试图调动体内的剑气流动,让它们更多地往第八座剑气窍穴去,为此他在经脉里用别的剑气铸造了几座“河堤”用来阻止剑气流动,但很快他便发现,这样一来,剑气往第九座窍穴的路是被拦住了,但他整个身体内的剑气流动,都乱成了一锅粥。
可以这般说,之前他已经将自己的身体梳理成了一片江河,剑气流动,生生不息,极有规律,自成一个完整的剑气世界,如今他但凡在某处做什么举动,破坏的绝不是局部的事情,而是会牵连这整个剑气世界。
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普通的剑修身上,因为他们的运转中心是玉府,玉府负责剑气滋生,而后化成剑气流动出去,在这种情况下,剑修很容易可以切断剑气和全身经脉的联系。
可周迟不同,他自从独辟蹊径以窍穴养剑气之后,他整个身体就变成了玉府和诸多剑气窍穴共同运转,这样一来,他不仅会在体内储存比别的剑修多得多的剑修,更是在对敌的时候,剑气流转之快,远胜一般剑修。
这是他和别的剑修不同的地方,是他比别的剑修更可怕的地方,但如今也成了要命的地方。
这套修行之法,没有前人可问,也就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借鉴,自然也就没有解决办法。
他在藏书楼里数日,额头的汗珠越来越多,但始终想不出任何办法逆转现在的局面,周迟其实最害怕的不是真的没办法改变现状,可是对自己的身体失去掌控。
剑修会需要一柄无法掌控的飞剑吗?
修士也好,剑修也好,如果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会有什么结果?
大概只有四个字。
走火入魔。
……
……
帝京城的冬天没有什么特别的,至少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是这样,该卖碳的卖碳,该买碳的,就买碳。
该冻死在这个冬天的百姓,也会被冻死,该烤着炉火喝着酒,看着舞女曼妙的身姿的达官贵人也会继续欢笑着。
身为整座帝京城,乃至整个大汤王朝最有钱的姜氏,在寒冬腊月里,却罕见举行了一场议事。
下人为参加这场议事的老爷们抱来暖炉,倒好茶水,便默默退了出去。
但屋子里的气氛还是显得有些冷。
谁都没有说话。
坐在上首的姜老太爷眯着眼,似乎已经睡着了。
“既然渭儿有这个修行的天资,自己也想去重云山,那我觉得就让她去吧。”
到底还是有人开口,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女童的父亲,姜湖。
随着他开口,其他人也终于开口说话,“爹,我姜氏在大汤的确是富可敌国,家中也有些门生故吏,但这些年我总觉得心中不安,想来就是因为没有一位我姜氏的强者在后面守护的缘故,如今渭儿那丫头既然有天资,那就送她去吧,她也姓姜,也总该为家族做些事情。”
他一说话,另外便有人接着说道:“那可不是寻常人,是重云山掌律,他能看重渭儿那丫头,以后我姜氏有什么问题,有这层关系,想来他也不会坐视不管。”
这两人说完之后,便再无别人说话,很显然,那些其他的人,都是如此想法。
姜湖看着眼前的老爹,知道这会儿该是自己这个老爹说话表态的时候了。
姜老太爷也是终于睁开了眼睛,喊道:“老三,老四。”
听着呼喊,两人都站起身来,看着自己老爹。
“跪下。”
两人对视一眼,不知道为何,但还是老老实实跪了下去。
“知道为什么吗?”
姜老太爷看着自己这两个儿子,也看着在场的其他儿子。
两人摇头,“愿听爹的教诲。”
“你们啊,大概都和老三老四一个想法,所以就错了。”
“老三说,渭儿姓姜,就该为家族做些事情,这么一个几岁的丫头,你们就要让她为家里做些事情?这说出来听着不觉得羞愧吗?你们一个个大男人,还是那丫头的长辈,一个个平日里说什么喜欢,说什么疼惜,这会儿就开始想着让一个丫头为家族做些什么了,不觉得恶心吗?”
听着这话,老三额头上冒出了不少汗珠,脸色有些苍白。
“至于老四,说什么重云山掌律既然成了渭儿那丫头的师父,以后姜氏有事,他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则是更为糊涂,那位姓姜吗?你们将要将姜氏的安危托付给他了,若是按着你们这样的想法,是否我姜氏现在在大汤朝,只要和陛下保持关系,就可保证姜氏的太平绵延?”
老四的额头上也冒出不少汗珠。
两人不敢反驳,吓出了一身冷汗。
姜老太爷站起身来,淡然看了一圈在场的所有人,“大约数年前,渭儿还是襁褓中的婴儿之时,老夫便知道她有修行可能了,但当时老夫不以为意,你们自己想想,自家婆姨有身孕的时候,想过的是什么,无非是孩子平安,无病无灾,可等了生下来后,你们便对孩子的要求不同了,有做不好的,便严罚,便冷落,便失望,仔细想想,你们的老爹我,这些年对你们,可曾像是你们对自己儿子那般?”
“渭儿也好,你们的那些儿子也好,生到咱们姜家,是缘分,你们这些做父亲的,做叔叔的,要做的是爱护,是好好相对,而不是指着他们为我姜家要争什么东西。”
“说什么家族荣光,说什么绵延千年万代,这种事情尽力就好,却不要成为他们的负担,也不要成为你们的负担。”
看遍儿子们,姜老太爷淡然道:“哪里有一定要做的事情。”
“我会让渭儿去重云山,却不要她一定拜哪位为师,这些都随她的心意就好。”
姜老太爷说到这里,揉了揉腰,叹气道:“就这样了,戏班到了没,老幺,你搀着爹去,记得叫那丫头一起,我知道她不喜欢看,但这就要走了,还能一起看几次,总要让爷爷高兴一回才是。”
……
……
重云山在深冬下了一场薄雪,雪景在庆州府,总是难得一见。
重云宗主在观云崖看着远处山头的薄雪,心情有些好。
西颢来到了这里,站在了他身后不远处,他沉默不语。
“西师弟来坐。”
重云宗主开口相邀,但是西颢却在原地纹丝不动。
观云崖从来是宗主的地方,他或许想过很多次坐在这边,但很显然,当他坐在这边的时候,身侧不应该有别人。
此刻既然有人,那就不坐。
重云宗主被拒绝倒也不生气,只是看着远山说道:“你也看到了,冬天马上就要过去了,马上那边就是一片绿意了。”
西颢沉默不语。
重云宗主也不恼,只是继续说道:“我们一起看了这么久的冬天,你在等一个结果,我在等一个希望,在你以为看到结果的那天,我看到了希望,以前不管怎么想,应该都不重要了。”
“师兄只是看到了自己眼里的希望而已,对于那座山来说,没有希望。”
西颢终于开口,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淡,不如雪冷,却好似秋深。
听着这话,重云宗主转过身来,看向自己这个师弟,平静道:“所以你才想在帝京城里杀了他?”
重云宗主似乎从来没有发怒的时候,从他上山,到后面做了宗主,发生了无数的事情,但他好像从来没有动怒过,他像是天上温和的一片云,他此刻也很平静。
西颢没有回应这个问题,只是说道:“他在那场秋雨里破境,成了我重云山百年来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万里境,这样的人,怎么都不该轻易死去。”
“但师兄应该知道,一抹春意染不绿整个人间,问题从来不在一两个人身上。”
西颢盯着眼前这位宗主师兄的眼睛,“师兄难道不清楚吗?你在这里看了这么多年,却什么都不做,这是做宗主应该做的事情?”
重云宗主看着西颢,平静道:“我是宗主,却不是神仙,无法看到所有问题的答案,也无法判断所有事情的对错,当初师父让我来做宗主,就是因为我想得多,想得细,不轻易做决定,而不选你,恰恰是因为你选得太快。”
西颢说道:“可我没有错过!”
重云宗主看着他,“有过。”
西颢不说话。
重云宗主说道:“内门大会之前,他在山下,苍叶峰有人试图杀他,或许不是你的决定,但你默许了,这便可以说,那次,你尝试杀过他。”
西颢说道:“可他没有死。”
“他也没有错。”
重云宗主看着西颢说道:“没错,便没有理由死,你却尝试杀过他,那你便错了。”
在帝京城里,西颢也有想过,但想过没做,可曾经做过,是两回事。
“师兄想要什么?”
西颢看着重云宗主,终于开口问出这句话。
重云宗主看着他说道:“给他一些时间,也给玄意峰一些时间。”
西颢说道:“我们已经给了玄意峰很多时间。”
“那些年,你一直在做些事情,所以便不是给时间,我现在说的是,要给他们一些时间。”
重云宗主看着西颢,摇了摇头。
西颢说道:“要多久时间?时间到了之后,若还是这样,师兄你便会站到我这边吗?”
重云宗主说道:“如果到了时间,还是这样,那自然便是我错了,我错了,我便没有理由阻止你,你是对的,这宗主之位自然也该给你。”
“二十年之期吧。”
重云宗主看着眼前的西颢。
西颢摇了摇头,说道:“时间太久。”
重云宗主说道:“那就十年。”
西颢想了想,说道:“希望师兄守约。”
说完这句话,西颢转身离开了观云崖。
重云宗主看着西颢的背影,沉默不语,不多时,谢昭节便走了出来,坐在他身边,埋怨道:“你就是这么给时间的?怎么把宗主之位都许了出去?”
重云宗主微笑道:“如果到底还是他对了,或许就真的说明我不适合做宗主,那为何还要把着这个位子?”
谢昭节看着重云宗主,眼眸里有些情绪,“我想不出来他做宗主之后,这座山会成什么样子。”
重云宗主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没来由地想起一件旧事,笑着说道:“他一直觉得自己不是庆州府人,所以师父便不喜欢他,当初选宗主的时候,也没有选他,可实际上我好像也不像是庆州府人吧?”
庆州府多雾,州府多湿意,百姓们吃火锅以驱寒,性子也就和火锅那般热辣,如御雪如谢昭节,都是典型的庆州府人。
但重云宗主不像。
“我看你也不像,你像……像一缕春风。”
谢昭节想了想,开口这样说道。
重云宗主说道:“那个年轻人也是庆州府的人,但我怎么觉得他也不像?是因为心思太重了些?”
谢昭节被这话气笑了,“哪里来的不像?内门大会上这种事情,一般的本地孩子都做不出来。”
重云宗主挑了挑眉,说道:“原来是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