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临安城的宫门在暮鼓声中缓缓关闭,一众宰执大臣皆策马缓缓从宫门内驶出。
同往常一样,陆游早早就等候辛弃疾在宫门处,陆游虽然官至翰林学士,但如今皇帝赵扩潜心修道,朝政尽数托付于韩侂胄之手,因此,陆游也是十分清闲。
对比主管枢密院的辛弃疾而言,陆游基本上等同于过着退休的生活。
辛弃疾骑马朝着陆游缓缓而来,辛弃疾仰头望了望已经爬上柳梢的残月。
“幼安老弟,韩相国今日召开两府会议,看来,韩相国是支持此次宋金一战了。”
“只是,我担心我军目前毕竟准备不足,韩相国又下令东南四路筹集粮草,有道是,苛政猛如虎呀,要知道,朝廷之事,非一日可改。”
陆游驱马与他并行,花白的胡须在夜风中轻轻飘动,陆游苍老的脸上露出深深的忧虑来。
辛弃疾闻言捋了捋胡须,只见他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凝重:“务观兄所言极是,韩大相公想凭借此次山东忠义军大胜之势,一举夺回中原,收复失地,虽然韩大相公北伐之心十分坚定,但我也担忧贸然同金国展开全面大战,恐怕会对我军不利。”
陆游听闻之后,也是笑着摇头道:“韩大相公这是一门心思想要建功立业,居然还有人提出联合蒙古夹击金国,真是愚蠢至极,难道他们忘了当初徽宗时,海上之盟,联合金国攻灭辽国,然后呢,短短一年时间不到,金国就挥师南下直攻汴京而来,这群人,真是不知道脑子是怎么长的。”
陆游十分愤懑的开口怒斥朝中那些耍小聪明的大臣。
两人一边策马一边感叹,两匹骏马一路踏着青石板路,发出清脆的蹄声,宫墙外的御街上已少有行人,只有几处酒肆还亮着灯火,隐约传来歌女婉转的唱词。
辛弃疾侧耳倾听,竟是他的《青玉案·元夕》,不由得苦笑。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陆游轻声吟诵,随即叹息,“幼安的词,道尽了我等心中块垒。”
正当二人沉浸在这片刻的词意中,昏暗的街道上,忽然一阵劲风扑面而来。
辛弃疾警觉地运起体内真气,只见一道黑影如大鹏展翅,从宫墙外的古槐树顶飞掠而下,稳稳落在二人马前。
“辛老,陆老,是我!”
辛弃疾迅速认出来人,只见他周身的内力浑然收起。
“韩小友,你怎么总是这般神出鬼没,也不怕吓着我们两个老人家?”
辛弃疾捋着胡须发出笑意,陆游也是虚惊一场。
“韩小友亲自前来,想必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吧!”陆游发出疑问来。
韩牧点了点头道:“的确有一件要紧的事,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吧!”
辛弃疾见状当即开口道:“好,这里离我府邸最近,就去我府上吧!”
三人很快来到辛弃疾的府邸,来到大堂后,辛弃疾屏退下人,当即问起韩牧来。
“不知道可是小友遇上了什么麻烦?还是山东前线又传回什么消息不成?”
面对辛弃疾的疑问,韩牧从怀中掏出一封带血的书信来。
“我今日练习轻功时,在临安城外五十里处的牛家村,正好碰见一群蒙面杀手正在追杀一个全真教弟子,我救下他后,他告诉我,这封书信原本的送信人已经死在那群杀手手里,那送信人临死前说,此信关乎大宋存亡,必须亲手交给枢密副使辛弃疾,所以,我马不停蹄的赶回临安,务必要把这封书信交到辛老手中。”
听闻韩牧所言,辛弃疾和陆游皆是脸色一变。
“竟然有这等事?不知那群杀手从何处而来?”
“利州东路。”
陆游和辛弃疾皆是眉头一皱,利州东路,也就是川蜀一带,可据辛弃疾所知,近日来,枢密院并没有接到来到川蜀一带的紧急情报。
辛弃疾与陆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辛弃疾接过信件,借着大堂中的烛火,先是瞧着沾满鲜血的书信。
辛弃疾小心拆开信封,打开信封后,里面则是另外一封书信,书信封面并没有任何内容,辛弃疾取出里面的信笺,当他展开信纸,目光细细扫过那些字迹时,当看完之后,辛弃疾脸色骤然大变。
“这……这绝不可能!”辛弃疾脸色大变,就连双手都微微颤抖,几乎拿不稳那张薄薄的纸,究竟是什么要紧的事,让他这个枢密副使都十分惊诧不已。
“啊——究竟是什么大事?”
陆游见状,连忙接过信纸,只见他看了几行内容便倒吸一口冷气:“啊——这怎么可能……吴曦,他竟敢...!”
韩牧站在一旁,虽不明就里,但从辛弃疾和陆游的反应中便知道事态严重:“辛老,陆老,不知这信中说了什么?让你们两位都如此震惊不已。”
辛弃疾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心绪,他对韩牧开口道。
“韩小友有所不知,这可真是一封事关大宋安危的绝密书信呀,这封信,乃是我大宋兴州知州、利州西路安抚使、太尉吴曦写给金国丞相的乞降信,他承诺只要金国答应他,册封他为蜀王,他便可以归降金国,并且在三月之内,献出大散关,放金兵入蜀!”
韩牧从这个吴曦的官职和武阶便清楚,他一定是一位重要人物,太尉是南宋武将武阶里最高一等,太尉之上便可以加节度使,成为镇守一方的大将,而兴州知州、利州西路安抚使便是吴曦的差遣。
虽然南宋的川蜀一带,在行政上还有四川宣抚使,四川宣抚使司统辖利州东路、利州西路、梓州路、梓州路、夔州路,基本涵盖整个汉中、四川、重庆、贵州,而川蜀战区也是南宋抵御金国的三大战区之一。
书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烛火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辛弃疾走到窗前,望着院中那株他亲手栽种的海棠,思绪万千。
“没想到呀,吴家三代忠烈,吴玠、吴璘率领西军守卫川蜀,浴血奋战,挡住了金兵南下的铁蹄,为大宋保住了半壁江山,如今,吴璘的孙子居然要投敌叛国。
听到辛弃疾说起吴玠、吴璘,韩牧这才恍然大悟,靖康之变到建炎南渡,金国大军几乎横扫整个淮河以北,在宋金长达数十年的大战中,爆发出不少的名将,而岳飞、韩世忠之外,吴玠、吴璘两兄弟便是镇守川蜀的第一大功臣。
南宋陆续追封的七位异性王中,吴玠、吴璘两兄弟就以战功战功占据其二。
蕲王韩世忠、鄜王刘光世、循王张俊、鄂王岳飞、和王杨沂中、涪王吴玠、信王吴璘,可见吴玠、吴璘两兄弟的功劳之大。
而眼下的南宋七王中,实则只追封了五位,岳飞和刘光世两人还没有追封为王,岳飞虽然已经平反,但还没有扩大到追封王爵的地步。
刘光世自然不必讲,他本身的作用在于建炎前期,到了后期朝廷有岳飞、韩世忠还有杨沂和,吴玠、吴璘所率领的主力军后,刘光世就淡出政治舞台了,没有追封王爵也是情有可原。
韩牧回过神来,他也意识到,如果就连昔日镇守川蜀抵御金人的吴玠、吴璘之后都反叛朝廷而归降金国,此事带来的影响力实在是太大了。
“吴曦乃名将之后,怎会……”陆游喃喃自语,眼中满是不解。
辛弃疾仰天长叹,他猛地转身开口道:“正因如此,他的背叛才更为致命,川蜀将士多受吴家恩惠,若吴曦振臂一呼,恐怕……”
辛弃疾没有说下去,但陆游很明白后果,川蜀一失,长江天险上游尽归金人,大宋则危矣。
辛弃疾一拳砸在书案上,震得笔墨纸砚一阵乱跳:“好个吴曦,他父亲吴挺在世时,曾与我共饮,谈及家国大事,每每泣下,想不到其子竟如此不肖!”
他再次拿起那封信,仔细阅读每一个字。
信中,吴曦不仅承诺献关,还详细列出了川蜀各要塞的兵力部署、粮草储备,甚至标注了几条秘密山路,可供金兵绕过关隘。
更令人心惊的是,信中提及临安城内几位大臣的名字,暗示他们或可成为内应。
“此事非同小可,必须立即告知韩大相公,我们必须做出应对。”辛弃疾沉声道。
陆游也点了点头道:“的确应该如此,如果此信的内容是事实,我们此时做出应对,一定还来得及。”
韩牧也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但韩侂胄可未必会听从辛弃疾和陆游的一面之词,毕竟说吴曦要谋反,这件事别人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他家也是三代忠良,祖辈更是出了两个异姓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