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整个皇城都被日光镀上了一层金色,日头斜斜悬在檐角的铜螭吻上,把御书房窗棂的影子拉得老长,两个随堂太监垂首立在门口,连眼珠子都不敢乱转。
御书房内的紫檀大案上,叠着厚厚一摞皇绫面的奏折,案上一方朱砂荷鱼澄泥砚,赤泥如朱,颜色鲜艳夺目。描金龙纹毛笔的笔锋上沾着星点墨汁,横放在白玉笔山的凹槽处。
御案西侧设了一张梨花木小几,几上摆着红漆盘,盘中搁着一杯不凉不热的雨前龙井,茶汤清亮,茶烟袅袅。
殿内东壁处本来放的是一排檀木书架,如今已经被挪到了旁处,整面东墙都被空出来悬挂着一幅巨型画作。
其上田地、村庄、乡绅、水坝,到漫山遍野的甘蔗、热闹非凡的糖坊和半新不旧的城楼,正是孟晚当初耗费心神所作的《赫山百态图》。
“连朕被捆在皇城里,都知晓了你夫郎的威名。”帝王坐在宽大的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沉稳可靠的臣子,“怎么,他没怀疑是朕动的手?”
说是被困在皇城,可文昭登基前,京城里就遍布了他的眼线,如今大权在握,更是对京中局势了如指掌。
孟晚那么聪明,在查到下毒害他儿子的人和沈家扯上关系的瞬间,便立即察觉到这是一个局,局中是局,局外又是局,只是他猜不到这个局中局是皇上精心布置,还只是顺势而为。
宋亭舟比他更能猜透几分面前帝王的想法,故意引人对阿砚下毒是上位者不屑做的,稍稍发力逼迫世家狗急跳墙才是文昭的作风。
他屈膝跪在皇上面前,“陛下心怀坦荡,赏罚分明,臣万分景仰,与夫郎岂敢有丝毫揣测?”
皇上摆了摆手,沉香醇厚的香气沾染在他袖口处,又被这个挥摆的动作散出去一些,“行了,这里就你我二人,不必做那些虚饰之举,坐吧。”
宋亭舟淡然起身,又施了一礼才坐在距离皇上最近的椅子上,垂首恭听圣言。
殿内安谧肃静,只有帝王把玩手中金云龙纹组玉佩的声音,文昭语气中含着对近臣的亲近和宽慰,“等殿试结束,你便安心去南地,京中的麻烦朕会解决,你嫡子接入皇宫给大皇子做伴读,在朕眼皮子底下,等你回来,朕定还你一个全须全尾的儿子。”
宋亭舟语气略有迟疑,“陛下,如今朝中反对均田令的声音不少,多是世家在背后操控,臣只怕有人中途拦截,不想让臣离开盛京。”他自然惦记亲人,但这份担忧在帝王面前不可显露过多,因为他首先是皇上看重的臣子,一切毋庸置疑当以国事为重。
“呵。”皇上端起茶盏饮了一口,“你且安心推行政令,若是京中官员连这点事也解决不了,连你一半都比不上,干脆都回乡种田去罢。”他虽然语调平缓无波,似是随口一说,可细看下便能发觉,新帝眉眼间浅藏着睥睨天下的狠厉与决断。
身为执掌天下的帝王,不光要有雄韬大略,更要深谙御下之策,他既然决定要动用宋亭舟这柄锋利的刀,便不能让他在自己手上生了锈。
宋亭舟站起身行礼,“臣定不负圣望。”
皇上放下茶盏,拿起了一本未批阅的奏折,本是要吩咐宋亭舟退下,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语带戏谑地打趣道:“京中的事有朕替你兜底,真去了临安扬州一带,世家大族屹立不倒,你行事艰难,去了之后不若收几个氏族送的美妾,让他们松松心?”
宋亭舟面容一凛,“只这一样恕臣不能从命,陛下重用臣,臣若是只能用这种手段行事,便是臣无能,不光枉为臣子,也不配为人夫。”
皇上失笑,“何至于此,朕不过随口说说,好了好了,你快退下吧。”
宋亭舟脸色紧绷,规规矩矩地行礼离开,竟是真的半点不为所动。
随堂太监入殿添茶的时候听见皇上笑着低语。
“当初在岭南怎么没看出来,孟氏莫非真如传言一般霸道剽悍?”
——
宋亭舟循规蹈矩地出了皇宫,骑在马背上的时候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直到回了家,阿砚笑盈盈地跑过来迎他,楚辞带着阿寻恭敬问安,常金花亲自给他拿盆盛饺子,孟晚拉着他,让他先净手再上桌……
宋亭舟不知不觉中才发现自己在笑,笑意很淡,极难察觉,烫嘴的饺子从唇口一直暖到了他心里。
过了几日,阿寻又去了赵家两次,为郑夫人大儿媳换了药方,留下丸药,严明等他从昌平回来再继续为她医治。
没错,他要跟着楚辞回昌平一趟,楚辞的名字早在宋亭舟上次回昌平的时候已经写在宋氏族谱上,上书宋辞,这次回去要带着婚书将阿寻的名字也添上。
另外常金花也要给侄子雨哥儿主婚,可能会在乡下待得更久一些,她们要和来参加婚宴的族人一起回去,正好捎带上郁郁不得志的冯进章、卢春芳夫妻。
城外芳草碧绿、万树拂生,微风吹过的时候,还能听到黄莺鸟流莺百啭的叫声。来往商旅、行人、小贩络绎不绝,一边是码头的吆喝声,一边又是出门踏青的年轻人纵马说笑的笑语。
过了护城河的吊桥,宋亭舟利落地翻身下马,身形修长落拓,衣袍下摆被微风拂动。他们一家人总是相聚又分别,但每次离别还是会牵挂不舍。
“娘,我和晚儿就送到这儿了,你们路上小心,到了昌平府便叫黄挣给我写信告知。”
常金花摸了摸孙子的头,看他跟着孟晚下了马车,不舍地说:“不然让阿砚也和我回去吧,留他在盛京,娘总是心里惦记。”她还不知道阿砚要入宫伴读的消息,宋亭舟亦没打算告诉他。
孟晚熟练地劝人,“娘,阿砚学业不可荒废,又有通儿在他身边形影不离,没事的。”
阿寻听到这儿倒是说了一句:“阿爹,我和夫君给家里留的药丸里,有几个是用壵锦荷包装的,红色为毒丸,蓝色为解药,可以贴身给阿砚和通儿戴上。”
孟晚倒是想,但入宫怎能给他们带药,岂不是嫌死得太慢?倒是他和宋亭舟带着去南方正好。
“我知晓了,看这天似乎要下雨,你们快上车吧。”
一长排的车队缓缓启动,最后一辆马车车厢的窗帘被掀开,卢春芳面色有些腼腆,几年不见,如今身份差距又大,到底是有些生疏了。但她还是眼神真挚,声音洪亮地喊道:“晚哥儿,等你再回乡也写信叫我一声,我在谷文县开了家小食肆,请你们一家吃饭喝酒。”
孟晚想起刚遇见卢春芳的时候,对方憨厚耿直的模样,弯了弯眼睛,“好啊春芳嫂子,往后回乡,我定去谷文县给你捧场!”
送别家人的第二天,宣阿砚入宫给大皇子伴读的圣旨便被传旨太监捧到宋家,孟晚送内侍出门,回来刚走到西院门口就听见他响亮的哭声。
“我不要进宫……呜呜……阿爹要卖小孩了,我要去追祖母,我不要进宫!”
孟晚又气又笑,迈步进去倚在房间门口看阿砚撒泼,不早不晚,直到阿砚哭累了才说了句,“你入宫去,我给你带三千两白银,再给你买个绢人,款式模样你自己选。”
阿砚本来红肿着眼皮蔫嗒嗒的坐在榻上,自哀自怨地想着孟晚要卖儿子了,猛地听到孟晚说出的话,瞬间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惊呼,“夺少?三千两!!!”
孟晚摊了摊手,“还去不去了?不去我就不叫黄叶清点银两了。”
阿砚迫不及待地冲过来抱住他大腿,“去去去,阿爹我去,我是舍不得你和父亲才哭的,又不是不乐意。”
他把两只白嫩的小手往孟晚面前一伸,“阿爹,银两还是银票呢?”
孟晚拍了他手心一下,“银两,明早跟你父亲一起入宫,会有宫侍接引你和通儿去大皇子寝宫,行李他们会帮你们俩放好,去了之后少说话,也要看着通儿不要冲动,等阿爹从南方回来,就把你们接回家。”
“通儿也要一起去!太好啦!”
“我们还要住皇宫里?”
“阿爹你要去南方?”
“是回西梧府的家吗?阿砚也好想回去啊!”
阿砚被三千两白银买通,一下子又变成了好奇宝宝,对明天开始期待起来。
方才他一通耍闹,孟晚把西院的丫鬟小厮都给支开了,这会儿朱颜才端着温水回来,孟晚示意阿砚自己洗脸,“不去西梧府,是去办正事,应该很快就会回京接你,早些睡吧,明天天不亮便要起床了。”
孩童觉多梦少,白日里无尽的精力仿佛都能在睡梦中恢复过来,第二天凌晨天色浓黑如夜,阿砚被朱颜从香甜的睡梦中叫醒,整个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还是丫鬟伺候着给他换上了新衣,因为昨日下了雨,晨起时外面还升了一层水雾,阿砚握着牙刷迷迷糊糊刷牙的时候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下一瞬一件厚重的斗篷披在他肩头。
“还没睡醒?”低沉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是身穿绯色官袍的宋亭舟,孟晚同样困倦地倚在他身上,两人看着儿子刷牙收拾,也不知来了多久。
宋家的马车在宫门口等到了骑马过来的葛全父子,比起大箱小箱的阿砚,通儿只自己收拾了个小包袱。
“通儿!”阿砚见到通儿很开心,这两人从小也没分开过太久。
通儿背着他的小包袱冲过来,两个孩子对着长辈先行礼,然后才凑到一旁说话。
“你都带了什么呀?”
“带了几包金豆子,我阿爹说住在皇宫包吃包住,什么也不用准备,你怎么带了那么多?”
“我阿爹给我收拾的,我惯用的绸缎床单、亵衣亵裤、外袍斗篷、娃娃绢人……总之什么都有,到时候我们还是一起玩,我跟你说,我阿爹给我带了那么多的银子……”
他们热热闹闹地说着话,孟晚与方锦容都没来,宋亭舟和葛全又不是话多的人,打了个招呼,便分道而行。
宋亭舟要上早朝走的是午门,两个孩子则被葛全带着从左顺门入了宫,阿砚和通儿在郑肃门下早早学了一系列宫廷礼仪,虽然动作有些生疏,但该懂的都懂。
这便是氏族与草根的区别,宋亭舟寒窗苦读,历经艰险才接触到的东西,阿砚读书知事后便立即有大儒教导。宋亭舟考上秀才入府学才习的君子六艺,阿砚现在已经可以和通儿比划两招了。
世家大族的子弟,都是早早文武兼修,书香门第侧重读书治学,勋贵武将更重舞刀弄枪。例如柴郡夫人齐舜英便是将门出身,因此别看是女娘,却也从小接触拳脚功夫。
葛全把两个小的送到钟粹宫前殿,前殿与后殿之间的门有士兵把守,轻易不可通过,因为后殿与后宫主殿连通,阿砚已经八岁,没有特殊诏令,是不可踏入后宫范围的。
他和通儿入宫后,能去的地方还真没几个,好在钟粹宫前殿已经够大了,足够他们几个孩子居住玩耍。
当今圣上有一子一女,皆是皇后娘娘说出,大皇子与阿砚同岁,却比阿砚稳重得多,行走坐卧间,自有一番气派。大公主还是个才三岁大的小女娘,养在皇后宫里,大皇子大些之后便搬出来单独住。
他也不是不渴望玩伴,只是平时见的表兄弟们都怕他,说话也遮遮掩掩怪没意思的,大皇子还是头一次见官员之子,内心好奇,又端着架子不肯主动与阿砚说话。
入宫之后不得自带仆役,阿砚和通儿被带到大皇子面前请安,他们的行李自有宫侍帮他们放到房间里去。
阿砚心眼小,他惦记着自己的银子,大皇子端的又太过,让人猜不透心思,于是草草见礼之后,阿砚便迫不及待地拉通儿去房间收拾屋子去了。
两个伺候的小宫娥吓了一跳,诚惶诚恐地说:“宋二公子,葛公子,这些粗活奴婢们来做就行了,怎敢劳烦两位公子亲自动手呢?”
阿砚笑容乖巧,嘴巴也甜,“哎呀姐姐,在家的时候阿爹便教导我,躬亲力行,不假外求,这点小事我们自己能做的,你们快出去忙别的吧!”
宫娥小脸浮上一层淡粉,颇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皇宫里面都是贵人,她们作为最底层的宫娥,见谁都要弯腰下跪,还没被这么客气地对待过。
阿砚将人退出了屋子,关上门,开始好好检查他的行李,这些箱子在宫门口已经被侍卫挨个打开缜密检查过了,本来锁好的锁头也被打开。阿砚大致数了一下,发觉一个没少,便从中取出两个十两的银锭贴身装着。
“通儿,你的钱呢?别随意放,都锁到我箱子里,这是我阿爹找人特制的箱子,没有钥匙连刀斧都劈砍不坏。”
通儿二话没说就把自己的包袱扔给阿砚,里面果然除了五包金豆子什么也没有。
把通儿的包裹放进去,阿砚小心翼翼地锁好箱子,钥匙又挂回脖颈上。
天色尚早,也不知大皇子又要几时招人入宫讲学,阿砚和通儿在屋子里说说话,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大皇子左等右等也等不来两人,抿着唇任由宫娥为他整理衣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