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一章
收拾完了地上的狼藉,王蟾一把抓掉了黏在自己鞋面上的残留面团,满心哀切地想着自己怎么总在进忠面前出糗,他又为何永远不肯放过自己。
“王蟾,你送进忠公公回去吧,别留在这儿等着熄灯锁门了哈。”管事太监其实也有些嫌弃王蟾的磨叽了,干脆直截了当地点了他一句。
“嗻。”王蟾的牙关咯咯一响,但还是垂首勉强笑着应下了。
“王蟾啊,我在你眼里究竟是什么凶神恶煞的东西?”王蟾一路跟着自己的斜后方,一句话都不说,临近他坦时,进忠终于忍不住主动问他了。
“不不不,您是菩萨,活菩萨。”王蟾一愣,紧接着便满面讨好地夸赞起来。
“我可没见过有人躲菩萨躲成这副怂样呢。”他略一蹙眉,无情地拆穿道。
“这…进忠公公,这您不是看见了吗?奴才呀!”王蟾双手各出一根指头指向他自己,眨巴着眼睛半认真地嘀咕。
“行,你小子开天辟地头一个躲菩萨躲得跟躲瘟神似的家伙!”还真是风趣,他以手肘搡了王蟾一把,笑骂道。
“进忠公公,您不生气了?”眼见进忠的唇角持续上扬着,王蟾在跟他进门时没忍住低声下气地嗫嚅一问。
“我有什么可生气的,这辈子碰见你还是我的荣幸呢。”他往桌边一坐,抬眸睨着王蟾,口中情不自禁发出了两下啧啧声。
“进忠公公,您别打趣奴才了,”见进忠虽改不掉时常若有若无的阴阳怪气,但对自己还是勉强笑面相待的,王蟾稍稍放心了一些,说话的底气也足了:“那啥…其实是因为您总是对奴才督促得很紧,奴才忧虑着您见奴才的言行不合您心意就横加处罚,这才如此害怕您。”
“你说说,我怎么督促你了?”闻此,进忠倒有些纳闷了。
“您不是总绕在奴才身边又是咳嗽又是寒暄么?不是督促的话…那就是敲打?”王蟾疑惑地微张着嘴,忽而又一拍大腿惊声道。
这小蟾蜍,不该他多想时,他想得还挺多。他心下忍俊不禁,但到底也有几分怀疑是不是自己给王蟾留下的阴险印象自前世遗留到了今生,不然怎么别的太监都不觉得他坏,唯有王蟾已觉得他坏透了。
“怎么就成了敲打你?我分明只是想与你套套近乎罢了。”他无奈地一笑,这句话可谓半真半假,他自己也说不清对王蟾究竟是持着什么样的态度。
“套近乎?妈呀,奴才何德何能让进忠公公巴巴地赶来套近乎!”许是他的用词不大恰当,王蟾登时咋了舌。
“我在这紫禁城里几乎也没有什么真心的朋友,想着与你谈得来,就在顺路时多过来看了你几趟。”他见王蟾一直局促地立着,便好心替他搬了凳子,又好说歹说地劝他坐下。
“进忠公公,您在御前没有关系好的同僚?”王蟾仍是不信,小声追问道。
“有是有,只是别人还有许多更亲密的师父、同伴等,我习惯了独来独往,不擅长挤入多人构建而成的关系。”这倒也并非信口撒谎,他脑中闪过喜禄的笑面,不觉间就对王蟾说出了真实的想法。
“所以您是因为之前见到奴才在高烧和狂吐之下没有一人真正关心,这才有了与奴才同病相怜的感情?”王蟾试探着问,很快又改口道:“不,奴才没有冒犯进忠公公您的意思,这只是一种…嗯…一种意会吧。”
“算是吧,”王蟾难得给他铺好了意外合适的台阶,自己必得就坡下驴,他微微颔首,竭力使自己的神色看起来更温柔一些,对王蟾耐心说道:“你让我想起了许多原本不可追忆的往事,我想与你做朋友,可能也是为了帮助从前的自己。”
王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双单纯的小眼闪出了带有感动意味的目光。进忠迎着这股让自己再度无端想笑的目光与王蟾对视着,拍了拍他的手背语重心长道:“王蟾,我是真心想和你一起携手并进的,你以后可千万别背叛我,更不能听了别人的命令反过来要我的命啊。”
王蟾总觉得进忠有一两分心有余悸的异状,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毕竟站在他的角度来看,该心有余悸的分明是自己才对。
“进忠公公,您说笑了,”他扯出一个战战兢兢的假笑,埋头默默地对起了手指,嘟囔道:“不,您说的是反话吧,奴才觉着若真出了大事,奴才铁定死在您前头呐,这是没跑的…”
与王蟾纠缠在谁先死的问题上似乎也太不祥了,他略觉尴尬地一耸肩,对王蟾宽慰道:“别说这种丧气话了,你悠着点儿,不至于…”
“啊?进忠公公您真打算让奴才替您垫背死您跟前啊?”他甚至都不知道王蟾是如何错解自己这句话的,就霍然见其惊恐万状地打断自己,脸都苦得皱作了一团。
“你也可以换块地方别死我眼前的,我看见了还得替你收尸呢。”他相当无语,脑中又浮现出王蟾前世勒自己还吓得浑身发抖的样子,不由得嗤笑一声,故意轻蔑地瞥了瞥他。
“哎呀,奴才这不是开个玩笑嘛,”王蟾用力一拊掌,有些讷讷地说道:“您想与奴才称兄道弟,奴才就一时嘴快、失了分寸了。其实奴才真没别的意思,奴才希望…嗯…内心只是希望咱俩都可以长命百岁,谁也别先抛下谁。”
这倒是个朴素而美好的愿望,他望着王蟾满是真挚的面孔,忽然就讥讽不出口了。
“你平日里多机灵圆滑点,别太老实了,老实人在宫里活不长。”他当真生出几分对王蟾的真感情,认真地劝告道。
“可是…进忠公公,您自个儿不就是以‘最老实’在宫中着称的么?”王蟾又将嘴巴张开,颇有些吃惊地问。
敢情王蟾还真去细细打听了自己的风评,但即便这样这小子还是觉着自己奸坏异常,日日都想方设法地对他施以恐吓,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当真百口莫辩吧。
“所以你真就觉着我是阖宫上下最老实的太监?”他以手腕撑着脑袋,略微侧首乜着王蟾,又勾唇笑道:“你幼时听过自相矛盾的典故吗?”
“奴才…似乎听过。”王蟾挠了挠头,如实作答:“奴才也知道您其实最最最最最不老实…”
“你小子,”他被王蟾逗得受不了了,上手敲了敲王蟾的帽檐道:“我问一句你就改一句口?我看你分明不像是个愣子,在膳房里就那么呆?”
“这不是跟您学的么,在当差时愣一点,在您面前就精一点。”王蟾撇着嘴咕哝道。
这精似乎也没精到哪儿去,但他细想一下王蟾的性子,莫名地已是相当满足了,干笑着道:“你以后面对主子时也尽可能精一点,不然很容易被她拿大棒赶出去。”
“所以您在他面前很精?”王蟾拐不过弯儿来,虽说模模糊糊地认识到进忠口中自己未来的主子应是十公主,但在他执拗的理解中进忠的主子还是万岁爷。
“我在她面前…”这可让他如何作答,总不能说自己在她那儿是以额驸自居的,他略一思忖,正经回答道:“我是克己守礼的,把差事当好就行了,也谈不上是多精还是多笨。”
这个答案显然使王蟾不太满意,他见其皱眉絮絮道:“奴才是真心向您讨教的呀,您面对万岁爷时是刻意揣摩他的心思灵活变通,还是当真只装出一副勤勤恳恳的老黄牛状?”
得了,原是自己想多了。他颊上微微一热,强装镇定道:“我若是前者,那么宫中也不大可能会传出我是老实人的流言吧?反倒要传我尽会曲意逢迎、欺下媚上了。”
“对对对,您说的也是,是奴才愚钝了。”王蟾恍然大悟地拍起了自己的大腿,却因用力过猛差点不小心将巴掌甩到他身上。
“你确实挺愚钝的,知道就好。”他忙不迭往另一边躲,也不忘挤出这么一句。
“可也正是因为奴才愚钝,进忠公公您才愿意与奴才交朋友吧,若奴才比您还精于算计,您要交友的首选就一定不是奴才了。无论奴才身边还有没有其他伙伴都是一样的,您交友的前提首先得是自保才能谈其他啊。”王蟾眼珠一转,难得地聪明了一回。他闻此颔首,除去不好明说自己选择与其结交有很大程度是因为前世造成的熟悉感以外,他的确也有考虑到王蟾的憨傻与忠诚往往是相辅相成的。
这辈子先一步与王蟾搞好关系,说不准他就不会被她蛊惑着勒死自己了。他仅有一瞬这样的想法,旋即又想到她今后若执意如此,自己好歹得先把王蟾调教到能取代大半个自己的位子才是。唯独除了喜欢她,这一点都是他万万不能容忍的。
“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是因为你不具威胁性,所以才想多与你聊聊天,排解一些苦闷。”他话说得委婉,实则道出的根本不是所谓的苦闷,而是不少扎扎实实的在紫禁城中的为人处世之道。
王蟾津津有味地听着他谈及自己的过往,包括如何在一众小太监中初步取得师父的赏识,又如何在争取到皇上跟前露脸的机会时进一步地让皇上觉察到他伺候得比旁人更细致等。他讲着讲着发觉不对,自己完全是凭着上辈子的经验游刃有余地步步攀升,而王蟾本就没有这个前提条件,所以压根无法复刻他的样板。
更重要的是,他给王蟾规划的路子是去侍奉公主,在公主跟前何须这一套做派,只要真心为她办事,不做出任何背叛的行为就成了。至于行事时的牢靠和懂得变通,全得凭王蟾自己去悟,他根本就没办法靠打嘴炮来教。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蟾的表情渐渐变得郑重起来,正色问道:“进忠公公,虽然奴才知道您无意收名义上的徒弟,但您的意思是…要把奴才收为实际上的徒弟?”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王蟾的确说中了他的矛盾心理,但他又不想直言,所以干脆一耸肩对王蟾模棱两可地摇首道,再度百口莫辩了。
“奴才怎么觉着您这人也挺孩子气的?”王蟾收起了先前的凝重,又开始渐渐转为嬉皮笑脸,挨了他一记白眼后改口道:“不不不,奴才词不达意,奴才只是想说与您相处得熟络了些就会发现其实您挺风趣的,还很可爱。”
公主似乎也有这样的观点,可自己分明一大把年纪半截入土,不,是从土里又刨了出来,他无由地一联想就窃笑不止。
“许是我平常表现得太古板了,所以才显得有些反差吧。”但对于王蟾,他选择随口搪塞过去。
“反差?反差好啊,奴才最不喜欢那种一板一眼对奴才呼来喝去的师父了。”王蟾倒是乐得自在,结果猛一蹬脚,进忠眼见着残余的蛋液混着面团从他鞋面上淌了下来,差点滴到自己他坦的地上。
“别动,我替你擦了。”本能驱使着他霍然立起,向着王蟾的脚一指,旋即跨步从一边的柜子上揪来一块麻布。
王蟾这样单纯的孩子也是需要收买的,只不过金钱还是其次,更要紧的是真情。他亲自蹲身下去替王蟾擦鞋,擦得王蟾受宠若惊地缩脚嚷嚷:“别啊,哪有师父为徒弟擦脚丫的!”
“那你还觉着我想当你师父?”王蟾的脚一抖,秽物差点甩至他的下颌,他忍着恶心不动声色稍稍往后退了几寸,又故意顺着王蟾的意思问。
“呃…好像是这个理。”王蟾迟钝地略微一点头,他瞅准这个空子三下五除二把脏东西抹了个干净,好歹免除了自己需再洒扫一遍他坦的麻烦。
再说了,哪还有师父替徒弟冲洗一身呕吐物还允许其与自己同床共枕的,王蟾猛然想到这一茬,望向进忠的眼神不由得格外崇拜了起来。管中窥豹略见一斑,就算进忠是舍得下血本拉拢自己,他也认了,王蟾默默地心想。
“如今挺晚了,要不你回去歇息吧,咱们回头有机会再聊。”他不太想再与王蟾提及一遍十公主了,又见外头的天色黑得似墨,便出言建议道。
“也好也好…”王蟾满口应答着,但忽然起了一念,心怀讨好之意对进忠窃窃道:“诶对了,奴才有件事要和您说,奴才见着一个人了。”
“什么人?”进忠疑惑地问。
“十公主,您上回不是还提议奴才今后去永寿宫侍奉她来着么?”王蟾搓着手,诚挚道:“奴才前几日碰上她和她的宫女在宫道上行经,刚好有其他宫人向她请安。奴才一听见‘十公主’就觉着了不得,连忙转头去看,打算正儿八经一睹她的真容。您猜怎么着?”
“我猜她懒得瞧你,或者干脆想揍你。”他听到王蟾突然间提起她已是懵了,强忍住不露出羞赧的表情,又下意识地往“公主会怎么做”这方面猜。
进忠对十公主的态度果然有古怪,王蟾狐疑地望着他,内心怎么也没想到他不仅不猜测自己会觉得十公主真容长得美不美,反倒先推断起了十公主会不会气得抽自己,可这怎么也不该与自己的前句产生连贯性。
难道十公主真暴躁到了这种地步,那自己的小命怕是难保。王蟾痛苦地咽了一口口水,心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骂进忠为何总把十公主描绘得那般美好。
“怎么了?她真打你了?”王蟾的面色很不对劲,他慢慢回过神来,又想到她前世最后一碗鹤顶红正是王蟾递去的,这股仇恨深深地印刻在她的潜意识中其实也说得过去。他盯视着王蟾,一边幽幽地问着,一边暗自琢磨若她明确表现出不乐意,那自己就不把王蟾送去她跟前现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