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六章
嬿婉的内心所想无疑就是后者,他闻之就了然于心。若无慈文和春婵在场,自己虽相当不好意思,但为了让她得偿所愿,顶多忸怩两句也是会肯的。
可偏偏就当着这两人的面。他的手心瞬时渗满了汗珠,面上的笑容都僵硬了起来,脑中一片混乱地想着要不就对她软声讨饶吧。
“嬿婉,奴才…我…”他闹出了一张滚烫赤红的脸,倏地埋了下去,连半句恳求都没能说得出口。
“本宫知道了,你的意思是你是奴才,不能由本宫喂你。”一双莹白细腻的柔荑捧着碗筷递向他,他惊讶地抬眸,立马意识到嬿婉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放过自己了。
“是,谢您恩典。”他生怕她反悔似的赶紧接过碗筷,也顾不上她惯例一般的用指头磨蹭自己揩油了,干笑着冒出了这么一句,然后立马将碗中的菜品胡乱扒拉进嘴里大口地嚼咽起来。
他吃得这样急,可想而知是真怕误了时辰,她忙不迭劝说道:“进忠,你来不及吃就剩下一些吧,没关系的。”
晚都晚了,若皇上问起大不了就说自己在路上碰见了四阿哥,他与自己多说了几句闲话,横竖确实有宫人瞧见,倒也不算欺君。他一壁思忖着,一壁艰难地咽下一大口裹覆着大片酸菜的滑肉出言道:“无事,来得及。”
其实她方才并无真的要亲手喂进忠吃的意思,毕竟她也知他过盛的羞耻心应是不会容许他在自己额娘的注视下接受这份即便是好意的投喂。她偏要如此只是突发奇想地想赏看一番进忠羞怯不知所措的模样,现今目的已然达到,进忠又没有表示一刻都不能再留,她心下欢喜异常,旋即起身揪下好几颗青葡萄匆忙去洗净。
“你巴巴地送来,自己却没吃上,这肯定是不行的。”她眼见进忠缩着身子一股脑儿将碗里的菜品吃了个干净,乖巧得实在惹人怜惜,不由得顺手一抚他的脸颊,又将葡萄递到他嘴边,柔声道:“而且你菜都吃了,不差这几颗葡萄,尝尝吧。”
嬿婉像在逗弄家犬一样逗弄自己,而且还是当着她额娘和春婵的面公然如此。他虽欢欣雀跃,但也难免越来越羞赧,加上喉咙里噎得着实难受,他连婉拒她投喂自己的话都一时说不出来。
葡萄几乎要碰到他的嘴唇,他的目光下意识地乱瞥了一瞬,于是刚搁至桌上的碗筷顺理成章地又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双筷子是嬿婉自己用过后再给他搛食吃的,他骤然反应过来,双目渐渐瞪大,一团暖热而骀荡的气流自心腔而起徐徐熨烫至他的四肢百骸。他口中燥得厉害,舌尖所能触碰到的每一处都是既清甜又苦涩的,恰似他对她那份掩藏在心的、过于错综复杂的感情。
“你故意趁乱蒙我用它。”刚好喉间的异物感已下坠无踪,他的目光飞快地掠过那双筷子,在如她所愿用嘴接下那颗葡萄前还是佯装忿忿然地嘀咕了一句。
自己的计谋还是没瞒过进忠的头脑,只不过他发现得也太晚了些,牛都过了河还拽什么尾巴。嬿婉嗤笑一声,不等他话音落下就顺势将葡萄一下子填入他的口中,大言不惭道:“真迟钝,玩儿不过本宫就少来事后诸葛亮这一套。”
“是,奴才是事前猪一样。”他做出愁眉苦脸的喟叹状,一口将葡萄咬开,甜味霎时渗入他的心扉,无意间又想起了曾经与她戏谑的那句浑话,他边说边满心窃喜起来。
“专心吃你的葡萄,别总想着你爱慕的东西。”第二颗葡萄接踵而至,重重地撞入他的唇齿之间。
她的颦眉浅笑实在是动人,眼波中回旋着的几点流星映出了十洲云水的光彩,他不觉望得呆怔,口中连咀嚼都暂且遗忘了。
“想什么心事呢?连吃都顾不上了。”她娇声问着,又要投来第三颗葡萄,唬得他连忙略微垂首讷讷道:“稍等,我还没吃完。”
就这么张嘴等待嬿婉一颗接一颗的投喂真的合适么,他脑中似有一团缠麻,但瞥得她因兴致高涨而泛起胜日寻芳般神采的笑面,他还是因“这会令她由衷欢喜”这个长久不变的因由而彻底妥协了。
在此适当的角度下,她衣摆上的污渍被他清清楚楚地入目,虽说他无法亲自为她作出处理,但这一幕让他猝然想到自己忽略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事——门外翻落在地的吃食都没有清扫。
“嬿婉,”他终于咽下两颗硕大的葡萄,用手指暂且抵住她顺势送至自己嘴边的下一颗后,他急切道:“你寻一柄墩布给我,我得帮你把门口地上那滩秽物洒扫干净。”
“你急着回养心殿,怎还抢活干呢?自会有清扫宫道的宫人去拾掇,至多不过等到明日清晨罢了。”嬿婉心直口快一语,旋即又想到他如此焦急怕不是为着这是他的“好蟾友”闹出的稀奇事,他自知必得负责。
一个好彘友,一个好蟾友,她额驸结交的都是些什么不可言喻的奇才。她嗤笑着,趁他不备将葡萄狠狠塞进他的嘴,怪腔怪调地调侃道:“那个王蟾,怕是鹤顶红喝多了,喝坏了脑…”
一声猛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后话,进忠不知是闻得此言迫切想要开口还是本身就被刚入口的大颗葡萄呛到了,一瞬间咳得满面通红,两行眼泪都滚落了下来。
“我骂你那不像话的密友两句,你激动个什么劲儿?”进忠似挣扎着想要说话,但话音被涌到喉咙口的剧烈咳嗽阻了回去。这下她明白了,他大抵是想为王蟾辩护,所以一边数落着他,一边为他拍打后背。
春婵早已在慈文的暗示下与她一道目不斜视地继续用起了晚膳,见此异状,她赶紧侧首试图问询是否该做些什么。
要让进忠习惯于不必在自己眼前躲躲藏藏,但也没必要事无巨细地盯着他们二人相处,慈文本是这么打算的,但眼见进忠呛成这样,她到底也不会坐视不管,遂赶紧起身想去拿茶杯倒水。
春婵看懂了她的意思,抢先一步去把茶水倒好端过来了,只不过不巧的是水温实在太烫,又无冷开水备着。
若依着春婵的本意,就算给进忠烫出一嘴燎泡都不干她的事。但她瞥见公主快要溢出眼眸的忧心,到底还是缩回了将杯子递向进忠的手,改而去取蒲扇来扇凉茶水。
完全始料不及,与嬿婉所想不同的是,进忠根本不是因想替王蟾辩白才在抢嘴时被呛。他嚼了一口葡萄后已感到汁水顺流呛入了气管中,忍了半瞬恰好在嬿婉无意间提及“鹤顶红”时捱不住爆发了出来。喉间刚经历了上一波菜品导致的噎得慌,霍然又要经历大呛不止,他只觉恍惚间自己像是又被狠命地勒了一遍,险些下意识地要去扯那条不存在的绳索。
他呛得好似受到了残酷的严刑,脸越来越红,泪水也越聚越多,凝汇在他芹泥雨润的眼眸中随着他睫毛的翕颤而淋落成河。嬿婉见此情景,心底似有一盏烛火陡然熄灭,又似在一团青丘云梦中彷徨着寻不到边际。
见得进忠困锁在痛苦里,她根本来不及去细思自己其实隐隐地乐于赏玩他乖顺娇弱的一面,因为她自己都快落下眼泪了。她心急忙慌地继续一手轻拍他的背部,一手帮他抹去泪痕,以自己的身躯阻隔住额娘和春婵的视线,附在他耳畔低声安慰道:“乖,快咳出来,一会就好了。”
狼狈,简直是锥心刺骨的狼狈。他咳了片刻,神志稍微清醒了些,一眼见得的就是嬿婉关切到近乎流露些许哀戚的眉眼,他吓得又是摆手又是把头侧向一边,边咳边道:“没事,我没事,你这什么阵仗?”
“什么阵不阵仗的,我怕你呛出事!”他分明仍在咳,还有心情与自己调侃,嬿婉揪住他的肩侧,在他脊背上又是重重一拍。
“没事,我真的没事。”他安静了须臾,与自己大眼瞪小眼,紧接着便再度猛咳起来,还缩身扭动想从她手下逃走。
“还没事呢!”眼泪都没止住,这下真成泪汪汪的弃犬了,她上前将他的衣襟一把扯住,目光瞥至一旁看到春婵仍在扇风,心知这水暂时没法饮用了,遂还是替他拍背顺带着擦了两下眼泪。
自己丢人丢到姥姥家了,他挣扎也不是,不挣扎也不是,就这样随嬿婉摆布着,感受到她呼出的鼻息和她触碰在自己面孔上的指尖温热,他通身颤栗不止,又本能地连连低声道自己没事,以求她赶紧放过自己。
“你这是急着帮王蟾讨饶急得火烧眉毛,还是王蟾阴魂不散趴你背后勒你脖子了,才让你呛成这副鬼样子?”进忠简直是间咳间止,每当她误以为他好了时,他总会屏不住继续大咳起来。她又是心疼又是暗暗觉着其实也怪好笑的,安慰之言到了嘴边临时拐了个弯儿,成了一句截然不同的揶揄。
“他…咳…他这辈子还能勒着我?”自己曾经的死因被她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若不是他从细枝末节处笃定她绝没有想起往事以至于含沙射影的话多半是立时就要受不住了,但既是意外,他此刻便相当地心平气和,甚至还是带着两分不屑道出的此言。
“这可不一定,你真别高兴太早。”王蟾这样的傻子还真说不好会不会惹出祸事,虽说是对进忠胡乱开玩笑,但她心下还是略带了微末一丝担忧。
“咳…行,我晚点儿再高兴。”进忠蓦地一愣,但迎着她粉妆玉琢的笑面,他一撇嘴忍着咳嗽故意恹恹道。
“你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好了。”对他暗示下王蟾的蠢笨他都闷闷不乐,可怎就连生气的模样都这么憨态可掬,她伸出一根指头点了点他的脑门,作出痛心疾首的语气说道。
他眼望着她轻巧地跑开,从春婵手中接过杯子,一摸杯壁觉着差不多了,便大喇喇地往他嘴边递。他就怕自己呛完了葡萄再接着呛这杯茶水,那可就令人崩溃了,故说什么也不肯由着她喂,半争抢半示弱地把杯子从她手中要了过来,仰首大口大口地灌起了水。
水并没有将他的咳嗽缓解太多,但他基本能忍着不在她面前剧咳了。他一搁下瓷杯,嬿婉就将方才洗净的剩余几个葡萄递给他,骇得他连忙摆手往边上窜:“奴才都被这玩意儿呛没了半条命,您饶了奴才吧!”
“你揣兜里,下了值再吃,葡萄又不会伤人。”好端端的又成奴才了,兴许是傻了,她窃窃地笑着,将手心的葡萄一掂。
“谁说葡萄不会伤人了?奴才刚刚就被它揍了喉咙!”他话说得急,且还在使劲忍笑,很快便又开始轻咳。
罢了,进忠似乎都对此留下阴影了,她慵懒地坐下,将一手葡萄一颗颗摆回桌上,抿着朱唇调笑道:“快回养心殿看顾本宫的皇阿玛吧,别让他一人在风烛残年还孤苦伶仃的。”
孤苦伶仃的开心果,这倒有些说不上来的喜感,他噗嗤一声掩面大笑了出来,好在这回终于不再咳嗽了。
“好好好,我走了。”他拎起托盘,一脸坏笑地对嬿婉挥了挥手,又面向慈文郑重道了别后大步流星地跑了出去。
回到养心殿一瞅,并未见得皇上,他赶忙向殿里洒扫的散差太监询问,得知皇上一时兴起让保春伴驾去了和嫔那里用晚膳,如今约已过了近两刻钟。
那还真歪打正着了,皇上此番自然不可能再回来查问他是几时到的养心殿。他唇角勾着一抹若隐若现的笑意,假模假样地看了一圈殿内环境,保持着惯常的温和态度赞扬一众散差太监差事当得细致,又亲自给他们端来了茶水。
“嬿婉,额娘有件事要与你说。”一顿晚膳完毕后,慈文把嬿婉唤到身边,二人一道坐在了软榻上。
嬿婉的目光有些疑虑地瞥向春婵,正要问起是否该叫其一同听着,慈文又言:“春婵已经知道了,进忠也知道。”
“啊?就我不知道?”嬿婉一愣,旋即讶然。
“那不得一个一个告诉么?”额娘轻快一笑,她莫名觉着自从自己与进忠相处以来,额娘也变得比从前俏皮了许多。
“说得也是。”她挠了挠头,表示了认同。
“我遇喜了,但还未禀报给你皇阿玛,因为我想着他一旦得知就定会给永寿宫安排新的宫人,所以就预先寻进忠商议了一趟。从他口中我得知他有把握调来澜翠,至于万一你皇阿玛要求添入不止一名宫人,他就设法把你我都较为熟悉的王蟾调进来。总之目前来看咱们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就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把这个消息报上去了。”额娘说得云淡风轻,但灌入她的耳中却犹如一道闷雷。
红答应小产后直接身死,四姐的孩子眼看着就要瓜熟蒂落可偏偏遇上了产厄?以致母死子存,鲜血淋漓的事例摆在眼前赤裸裸地告诉她妊娠产子这一遭就是极难闯过的鬼门关。
甚至在她模糊的幼时记忆中,额娘的肚子曾隆起过一次,至于是小产还是刚出世的婴孩很快就夭折她都全然不清楚。因为她的年岁太小了,又是由乳母照顾,与额娘并非日夜同宿,能见得的机会少之又少。
再后来额娘就被降位禁足了,她不再有所谓的乳母,也算同样被拘在了永寿宫中。随着年岁渐长,额娘却从未和她论起过那个并没有存活于世的弟妹,她甚至不能肯定额娘自己知不知道她有这一段印象。
但平常根本就无法贸然说出口,对于既知的坏结果反向推问过程是一件既不合时宜也没有任何正面效果的事,所以她就这么装作不在意地过了这十多年。
可如今不同,额娘再度遇喜,而且年岁与上一回相比至少增长了十年以上。凭她最浅显的认知来看,年逾三旬的女子越年长也是越难产子的。她的心像瞬时坠入了幽寒的深渊中,可面对额娘的笑容,她一时却只能以强装的喜色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