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咆哮着扑向稻田,程村长看着那浪头如何吞噬他守护了几十年的村庄,先是碾过稻田,稻田里没有庄稼作物被糟蹋,这可能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
接着不知谁家院里千斤重的碾盘,竟像孩童的陀螺般打着旋儿飞出去。
最后扑向村舍,茅草屋顶像被无形大手掀开,露出横梁上挂着的家伙事儿、刚晒干的苇席、还有家家户户门楣上贴的“五谷丰登”门笺,全成了洪水里的碎屑。
“快看!那是高大福一家吗?”
贵婶的喊叫声在众人心底炸开,顺着湍急的洪水看过去,真的在高架屋舍方向看见几个起起伏伏的身影。
高大福抱着红木圈椅舍不得松手,高老大高老二正在争抢一块掉落的房梁,你给我一掌,我踹你一脚,老大媳妇老二媳妇抱在一起痛哭,大喊各自儿子的名字。
很快被又一轮巨浪迎头打断,不仅是他们,其他几个没有听劝搬离的村民,无一例外被洪水卷走。
“娘!爹!”
高娟儿撕心裂肺的叫声自众人身后响起,听得人心惊。
不管从前有多少龃龉,此刻人命当前,都化作一声叹息。
“叔伯姑嫂们,求求你们,救救我爹娘,还有我弟弟,他还小,呜呜呜……”
高娟儿的脑袋一下下砸在泥地碎石上,磕得头皮青紫。
“洪水太大了,救不了的!”众人摇摇头,“娟儿,我们给过你爹娘他们很多次机会,他们不听啊!”
有妇人道:“我们不能为了微末希望,放弃自家人的性命,孩子,你别怨大伙儿,真的是帮不了啊!”
高娟儿磕头的动作停下,淡薄的背脊抖动得更加厉害。
程诺上前将人扶起来,替她擦拭眼角的泪珠,高娟儿终于忍不住,一下子扑进她怀里,发泄全部悲痛般大声哭泣起来。
“哭吧,好孩子,人还要向前看的。”
不过是说话的功夫,刚才还看得见攒动的人头,一眨眼的功夫被一股巨浪一起带走了。
大梨村尚且一片惨状,更不用说其他几个村落,程诺想象得出必定是尸骨遍野,人间惨剧。
云溪村几乎灭村,只有结果动作快的,没有顾忌家中细软,一溜烟爬上高树,又觉得树不够结实,干脆顺着树爬上旁边的岩石堆,这才侥幸保下一命。
可家园没了,亲人没了,钱财细软都没了,孤零零一个人留在人世间,有人受不了这个刺激,得救后依然想不开,跳进洪水中结束生命,剩下几个没自杀的,精神也恍惚了。
灵水镇的几个村镇,情况大体相似。
而榴花巷内,因为有程诺提供的排水图,加上洪水被其他村镇吸引主要火力,受灾情况并不明显。
琼枝将得来的消息,告诉廊下休憩的女子:“姑娘,淹了,杨县令按您说的,都淹了。”
冯知意缓缓睁开眼,这么久终于听到件令她舒心的事:“程家人呢?死了吗?”
琼枝:“应该除了前院住着的几个,都死了吧,毕竟这么大的洪水,谁躲得过呢!”
前院只剩几个老弱妇孺和两个没成年的少年,对付起来太容易。
冯知意笑道:“去,把消息告诉隔壁院里的人。”
琼枝欢天喜地跑过去,正好瞧见孟母盯着米缸发愁,又空了,这回该去问谁借银子呢?
“老夫人,没米粮下锅了呀?”琼枝一脸惋惜的口吻。
孟母瞪了她一眼:“怎么着,你主子愿意借我点银钱?”
她还记恨前两日登门找冯知意借银子买粮,被她四两拨千斤拒绝的事。
琼枝捂嘴偷笑:“我们主子那点银子,都花得差不多了,不过我今日听到一则消息,想必会给老夫人带来生财之道。”
“拐弯抹角,有屁快放!”孟母腹中饥饿,耐心消耗得更快。
琼枝指了指前院方向:“昨夜暴雨,飞虹渡的堤坝毁了,洪水一路漫到云溪、大梨和灵水三个村镇,所到之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您前儿媳跟她几个兄弟都没了,程家剩下的两个男娃,还没成年,这时候若有人生了坏心思,见孤儿寡母落难,想分一分程家的产业,可怎么办才好?”
“活该!”
孟母闻言,顿觉大快人心,顾不上饥饿,忙把孟思静喊来,一起分享乐事。
孟思静:“死了就死了呗,程家还有两个孙子呢,男人又没死绝,财产怎么都分不到我们头上。”
关于财产,孟母起先真没往这处想。
此时像是被突然点醒一般,怎么就分不到她们头上,她们不还有个有血缘关系的孙女吗?
程家男人是死了,但她儿子曾是赘婿,也算程家半个儿子啊。
此时替程家人撑起门楣,理所应当的事。
孟母越想越激动,一路小跑到孟南洲屋里。
暴雪后接着暴雨,书院早关门了,孟南洲没地方去,成日里不是待在院中,就是去隔壁院里陪冯知意。
冯知意有孕时间变长后,人没了当初的温柔知意,性情上有了不小的改变,时常身体不适,不能陪他赏花弄月,他去了不是捶腿就是捏肩,偶尔想亲近也被她拒绝。
时日一久,他连隔壁院也不想多待,每日点卯般应付两下,其他时候更乐意待在书房,跟书为伴。
书读累了,脑子放空,思绪飘远,不由得想起在云溪村的那段日子,生活比现在清贫,乐趣却多。
程四娘总想尽办法讨他欢心,虽然她的办法低俗又无趣,常适得其反弄得他烦躁不已,但至少当时她舍得为他费心思,一颦一笑都依照他眼色。
现在呢,听说她赚了钱,买下前院的屋子,明明两人离得这么近,也没见她露过一面,明明他已经给过她那么多次机会。
甚至站在巷口毕竟路上,只为了看她一眼,想她见到他时,震惊、惶恐、眷恋或者爱慕的眼神。
却只看见她跟那个叫十七的男人,多次并肩而行,二人有说有笑,甚至没发现站在一旁的他。
孟南洲想起来便有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撕拉”一声,手下书本的纸张被扯破了。
孟母推门进来时,脸上堆满了笑容:“儿啊,喜事,天大的喜事。”
“外头洪水肆虐,家里米缸见底,我读书院的事迟迟未定,喜从何来?”孟南洲随手将书本丢弃,摊开画纸,提笔作画。
笔锋流畅,落笔干脆,他擅长作画,多年来以画为友,早练就成笔随心动的本事。
孟母见他神情懒懒的,一天到晚不是看书就是画画,从前还爱往冯知意院里跑跑,现在连那儿也懒得去了。
男人果真都是贱骨头,得到了就不会珍惜。
“洪水挨不到咱们,米粮的事娘也想到解决办法了,你麓山书院读书的事不是板上钉钉了吗?只是天灾面前,往后捎一捎罢了。”孟母笑得一脸欣慰,“这些还算不上好事吗?”
孟南洲笔尖未停,淡淡道:“你到底想说什么?这次又问谁借钱了?”
“不是借,是咱家要发一笔横财了!”
孟南洲顿笔,终于舍得抬眸:“什么意思?”
“一户人家成年男丁全死了,作为这户人家唯一剩下的亲眷,你该不该得到全部遗产?”孟母眼神发光,宛若一条夜晚紧盯猎物,伺机而动的毒蛇。
孟南洲先是一愣,他哪有什么亲人,他跟娘和妹妹,是被养在外头的,连孟家族谱都没上。
突然之间,孟南洲脑海中闪过一种可能性……
“你说的是程家?”他难以置信瞪大眼,笔下没收稳,一道歪歪扭扭的划痕将整幅画毁了,跃然于纸上的美人图,不知何时换了主角,画面上美人眉心一点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粉面含笑的佳人。
佳人梳着单髻麻花辫,穿着简单朴素,也没用多余的发饰装点,却给人一种清丽不俗,即便没有花匠精心栽培,依旧可以在路边肆意生长,向阳而生的倔强顽强之感。
“程四娘……”
孟南洲喃喃出口,呼喊这个有些陌生,却有无比熟悉的名字。
孟母见儿子神态不对,垫脚往桌案前一瞧,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儿子不画冯知意,改画程四娘了?
还是没毁容的程四娘,画中人脸上的疤痕不见了。
“好马不吃回头草!”孟母一拳打在儿子肩膀上,“程四娘,你别想了,大梨村被淹了,她跟她几个短命哥哥,全淹死了。”
孟南洲瞳孔快速舒展,一瞬间耳畔像有轰鸣声响起,“死了?她死了?”
孟母为彻底打消儿子的念头,说得决绝:“死了,尸骨无存的那种,听明白了吗?你脑子被驴踢了,当初要和离的是你,现在搞这幅鬼样子给谁看?藏好你的心思,要是被隔壁院里知道,有得闹呢!”
孟南洲收敛情绪,快速收起桌上的画纸,团成一团丢进篓子里。
重新挺直腰杆,佯装镇定道:“娘你误会了,我没有后悔,事实证明我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程家人福薄,只会耽误我的官运。”
孟母见他想通了,眉开眼笑道:“我儿是最聪明的,你明白其中厉害就好。”
孟南洲:“既然程家没成年男丁,小盼儿便不能再交给程家人照顾,我去把人接过来。”
说着,他快步走出门。
孟母紧跟其后:“儿啊,那丫头片子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程家的钱财和房契,娘好久没吃肉了,待会儿拿了银子,先去镇西给娘割两斤羊肉,解解馋。”
孟南洲脚步一顿,转头看他娘:“我乃正人君子,怎好人家刚出了事,就惦记别人家的房契和银子。”
孟母被他一本正经的眼神,看得无地自容,正懊悔自己心急,听到耳边声音继续道:
“好歹等过了这阵子,官府确定程家人真的尸骨无存。”
孟母连连点头,还是儿子想得周到,里子面子全有了。
程家院中。
程母正在往排水管里疏通积水,程云正好跨过门槛,从外边回来。
“如何?”程母抓着他细问,“可是真淹了?”
“真的跟小姑姑说的一样,云溪和灵水镇全淹了。”程云一路跑回来,身上的外衫全是泥点子,他走到水缸前,舀了一壶水,随意将脸颊溅上的泥渍擦洗干净。
赵氏怅然若失:“小姑的梦又应验了,她说官府会用云溪和灵水两个村镇泄洪,还真就对了,真乃神人啊!”
程云摆摆手:“还不止呢,我们村也被淹了。”
“啊?你怎么不早说?”
“什么?我们村也被淹了?”
两道高昂的声音响起,尖细又刺耳,充满不可思议的震惊。
孟南洲和孟母赶来时,刚好听到两妇人得知惨状,惊慌失措的现场。
孟母捂着帕子推开门,哭得那叫一个真情实感:“大妹子,我可怜的大妹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哦?”
孟南洲紧随其后进来,青色长衫,比上一次见他清瘦不少,他拱手而立,行了个晚辈的礼:“岳母节哀,小婿闻听噩耗,心忧不已,特来为岳母解忧。”
程母和赵氏面面相觑。
什么情况?谁死了?
程母目光转向一旁同样一脸懵逼的程云身上,见他双手一摊,明显也是不知情的。
孟母见二人没反应,只以为对方伤心欲绝,一下子接受不了。
没关系,事实已定,再不能接受,人死不能复生。
“大妹子,我是过来人,当年南洲他爹去世,我也伤心难过好一阵,但人活着要向前看,你瞧,虽然从前儿女闹过矛盾,但如今你儿子女儿丈夫全被洪水淹死了,南洲这个当女婿的半个儿,不就顶上用场了。”
孟母说得兴奋,忍了好久才没直接说:反正你家男人死绝了,赶紧把银子和地契交出来,我家若高兴,愿意赏程四娘他们几幅薄皮棺材,如若不然,现在就给我收拾东西滚蛋!
孟南洲比孟母神情更能藏得住,往那一站,还是那副谦谦公子的模样,打量着程家的院子,惋惜道:“哎,院子挺大的,若是当初四娘和兄长们没有回乡下,也不会遇上无妄之灾。”
他是真的惋惜程四娘的去世,心里惴惴的不舒服,若是她活着,还能看到他功成名就的那一日,届时将她养作外室也不是不行。
小盼儿毕竟是他的女儿,他做不到让她喊别的男人叫爹,更无法想象有朝一日,程四娘会改嫁。
“谁告诉你们我女儿,儿子死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