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南洲从牢房出来时,感觉今年的桂花香气,夹杂着腐叶的霉味,他拖着厚重的脚步,脚腕因为镣铐磨得没一处好皮,身上的粗布衣衫还是狱卒施舍的,脚上的草鞋已经磨破,露出冻得发青的脚趾。
秋日的牢房宛若寒冬,短短几日功夫,将他从一个翩翩公子变成了一个形销骨立的囚徒。
但这一切都比不上他心里的痛,科举舞弊案毁掉的不仅是他一个人的前程,还有整个孟家的未来。
狱卒放他出来时,通知他冯知意跟母亲和妹妹已经来京,此刻正被官差驱赶出城,孟南洲紧赶慢赶追出城,想着一家子团聚。
结果刚到城门口,看见孟母独自抱着孩子,冯知意和孟思静都不见踪影。
一问才知,冯知意借口腹泻,将孩子丢给孟母后,许久不回,孟思静左等不到右等不到,找人去了。
“不好了,娘,冯知意不见了。”气喘吁吁跑来的孟思静险些没认出一身污糟的孟南洲,等看清人脸,才激动道,“哥,你出来啦,你快去找找冯知意,她是不是被人拐走了?”
拐走?
京都皇城根下,谁胆子大到在天子眼皮子底下犯罪,更何况这条路上的治安一直很好,冯知意不过走了几步路去如厕,就算真遭到不测,喊上一声,周遭如织的人流也能听见。
无声无息不见踪影,实在怪异,
孟南洲冷笑一声,“她这是见我没用,跑了吧!”
孟母大惊:“杀千刀的贱人,连亲生儿子都不要了,畜生尚且舐犊情深,她连畜生都不如!”
“我去找她,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人找出来!”孟南洲眼中寒意如刺骨的钢刀,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混乱,里头带着无尽的失落,失落多了逐渐累积成恨意。
冯知意站在永乐侯府门前,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包袱。
朱漆大门上的铜钉在夕阳下泛着冷光,门前两尊石狮子张着血盆大口,仿佛要将她这个不速之客吞吃入腹。
就在她整理妆容,准备上前跟门房说话,一声厉呵打断她的动作。
“知意!你要去哪里?”
她浑身一僵,缓缓转身。
孟南洲站在三步开外,青色直裰破烂不堪,下摆沾满泥浆,显然是一路追来的。
他瘦了许多,颧骨高高凸起,眼里布满血丝,双手紧握成拳垂在两侧。
“南洲……你出狱了?”冯知意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退到侯府门房看不到的位置,她不能让侯府的人知道自己的过往。
孟南洲大步上前,一把扣住她手腕:“抛夫弃子?”他声音嘶哑得可怕,“我不过是丢了功名,你就要离我而去?”
过往行人渐渐围拢。
冯知意脸上火辣辣的,腕骨被他捏得生疼。
她突然想起一年前二人再遇的那个夜晚,这人也是这样攥着她的手,说“此生绝不相负”。
她猛地甩开他,“你舞弊被革除功名,这辈子都翻不了身,难道要我和儿子跟着你喝西北风?”
孟南洲脸色瞬间惨白,仿佛被她当胸捅了一刀,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所以你来侯府门前做什么?想卖身为奴,攀上侯府高枝?”
“胡说八道什么?”冯知意冷嗤一声,此时顾不上其他,她总觉得今日的孟南洲不对劲,眼中有她陌生的疯狂,干脆实话实说,“我本是永乐侯嫡女,出生那年被抱错,这些年一直找机会重回亲生爹娘身边,如今找到机会……”
“荒唐!”孟南洲一个字不信,一把将她拽到石狮子旁,指着上面“敕造永乐侯府”的匾额,“你看看清楚!若你真是侯府千金,为何当初会嫁给我这个穷举人?”
冯知意嘴唇发抖,“我本想等你高中后……”
“放屁!”孟南洲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力道之大让冯知意直接摔倒在地,“贱人!我在牢里受苦,你倒好,盘算着另攀高枝?你当我是傻子吗?我告诉你,我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是天才,你想糊弄我?呸!”
冯知意被打蒙了,前世过得再不顺意,也没人敢动她一下,这一世选了孟南洲,他竟然跟她动手?
顾不得脸上的疼痛,她冲上前跟孟南洲扭打在一处:“孟南洲!你还是不是人?我刚给你生了儿子,你打我?!”
“我的儿子?”孟南洲狞笑着,“你还知道是我们的孩子,你抛下他一走了之的时候,想过他一个没娘的孩子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吗?”
冯知意不想跟他多废话,侯府已经有人探头过来看情况,实在瞒不住,她就不瞒了,反正她跟孟南洲一直没在官府登记在册,算不得真正夫妻,爹娘疼她,肯定愿意帮她摆脱孟南洲的纠缠。
“信不信随你,反正我日后就是侯府的千金小姐,你一个落第书生,这辈子别想跟我扯上任何关系,回去种你的地吧!”冯知意越说神情越狰狞,“是我错了,重来一次依旧识人不清,早知如此不如一开始就认亲,哪怕一辈子不嫁人,也能安稳富贵过一辈子……什么榴花巷烂地方,什么程四娘,你们都算什么东西,给我提鞋都不配!”
连日来的巨变,加上冯知意的背叛,刺激的孟南洲头重脚轻,他已经不能正常思考孟冯知意话中的真实性,只听到“落第”“废物”、“不配”等字样。
眼看冯知意又要往侯府大门走去,孟南洲仿佛看到自己落败不堪的未来。
凭什么她能抛夫弃子去享福,他却要回去种地,受尽辛苦遭人白眼。
不、不、说好的同生死共富贵。
孟南洲瞳孔红得要滴血,扑上来,一把掐住冯知意肩膀:“你还演!”
“啊!”
冯知意嘴上再厉害,力气怎么比得过成年男子,立时被拉着整个身体往后仰。
推搡间,没注意脚下,一滑,后脑勺重重磕在青石台阶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剧痛炸开的瞬间,她看见孟南洲惊恐万分的脸,看见琼枝哭喊着扑过来,看见侯府大门轰然大开,有小厮从门房跑出来……
“怎么回事?闹事闹到侯府门前,不要命了!”
冯知意伸出手,喉咙费力挤出几个字:“我是……侯府……嫡小姐。”
小厮站得高,根本没听见冯知意的嘟囔,只隐约听见“侯府”“小姐”之类的字眼。
“她说什么呢?”小厮交头接耳。
“谁知道,跟丈夫闹矛盾,两人打起来了,快把人轰走,等会儿侯爷侯夫人要去接从衢州来的好友,听说侯夫人对那姑娘可中意了,这回还想将她收做干女儿呢!”
“喂,听到没,快把人抬走,别弄脏了侯府的地界,”小厮催促孟南洲,嫌弃地看着被染红的台阶,皱眉道,“快去找个医馆瞧瞧,再晚来不及了!”
孟南洲跪在冯知意身边,颤抖的手去捂她后脑的伤口。
鲜血从他指缝里汩汩涌出,染红了青石缝里一株刚冒头的蒲公英。
“我是……侯府……真正的嫡小姐。”
“我才是……爹娘的女儿……”
冯知意瞳眸已经涣散,口中一直喃喃重复这一句话。
孟南洲后背一惊,都这时候了,没有撒谎的必要,难道是真的,冯知意真的是侯府的千金。
他茫然抬起头,问看门小厮:“贵府是不是有位流落在外的千金……”
小厮并不感到诧异,永乐侯府找人的消息早在京中传遍,为此隔三岔五总有骗子上门,试图摘下这泼天的富贵,大伙儿早已见怪不怪。
“是啊!怎么着,你想说躺地上这个,是侯府大小姐吗?哈哈哈……”
听到小厮的话,冯知意像是回光返照般眼神清亮了一瞬,刚想张嘴,却被一张大掌捂住口鼻。
“说笑了,我们哪有这福气跟侯府攀亲带故,贱内失心疯,我这就把他带走!”孟南洲说完,直接将冯知意抱走,匆匆忙忙,落荒而逃般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孟南洲没有给冯知意找大夫,他们没有时间在京中多待,孟母用两身好缎子换了辆马车,冯知意躺在马车内,早已是进气少出气多。
“疼……疼……琼枝……”
孟母嗤笑一声:“咱家什么条件,哪能再让你使唤仆役,琼枝被我卖到青楼了,换了二十两银子,呸,皇城根下的娼馆一样小气,才卖这点银子,才够用几天?”
要不是她们着急走,孟母非得跟那鸨母掰扯掰扯。
孟思静看着气若游丝的冯知意,有些担心:“娘,要不要给她找个大夫?”
孟母呸了一声:“找什么大夫,她自己不就是大夫,等回了清河镇,弄点草药贴贴算了,浪费这银子做什么!”
屋内的血腥味太重,孟母和孟思静不愿意多待,掀开帘子到外头透气,只留下孟南洲照顾冯知意。
冯知意颤抖着嘴唇,凭借最后一丝力气抓住男人的衣摆,“南洲……救我,额……救我。”
孟南洲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
车窗的阴影横亘在他脸上,将那张俊美的面孔割裂成明暗两半。
暗处是压抑的痛楚,明处是孟南洲的冷酷。
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知意,我不能救你。”
冯知意满脸愕然,突然像是明白什么,笑声牵动后脑伤口,咳出一口鲜血。
她抬手随意抹去,在苍白的唇边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孟南洲,你心真狠。”
孟南洲瞳孔微缩,他猛地伸手穿过栅栏一把掐住冯知意的下巴,这个动作让他袖中的沉香木珠串滑出,那是一年前她亲手为他雕刻的。
珠子碰撞发出轻响,在车厢里格外清晰。
两人同时僵住了。
她们曾经海誓山盟,那么美好;上一世会为她守节一辈子未娶的男人,怎么变成这样了,他想要置她于死地。
孟南洲的手也在微微发抖,他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现在这幅样子,明明他很快就能有美好的人生,他为什么猪油蒙心夹带私货,他为什么要在侯府面前对冯知意动手,弄得现在骑虎难下。
万一冯知意病好了,再次抛弃他。
不,不是万一,是肯定。
他太清楚冯知意是什么样的人,他一定会抛下他的。
或者跑到侯爷面前说几句他的不是,不论是哪一种他都不能忍受。
所以,干脆去死吧。
让一切回归原点,他就当从没跟她重逢过。
孟南洲再次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清明,“安心地去吧,下辈子别遇上我,你我的孽缘就在这辈子了结。”
下辈子,她还能有下辈子吗?
冯知意眼眸划过两行泪,再也没有力气说一句话。
孟母再进马车时,给孟南洲递了一壶水,用脚踹了踹不知死活的女人,“喂,没死就吱一声。”
车板上的女人一动不动。
孟南洲幽幽的嗓音在孟母耳边响起:“娘,她已经死了。”
经过一处陡坡时,冯知意的尸体被丢下了山崖,没人对她的离去惋惜,孟家人各自沉浸在失去荣华富贵的悲痛中。
程诺再次听到孟南洲等人的消息,是一个月后。
由永乐侯夫人亲自告诉她的。
冯知意死了,尸体被孟南洲跟孟思静母子弃尸荒野,官府怀疑几人有故意杀人的嫌疑,已经将消息递到清河镇,衙门抓了人,孟南洲即将面临的又是一场牢狱之灾。
程诺对孟南洲的事情已经不感兴趣,但是突然听到冯知意死去的消息,还是颇为震惊。
没想到书中贵为皇后的女主,最后的下场会是这样。
令人唏嘘扼腕。
面对不知情的永乐侯夫妻,程诺更加说不出口冯知意的身世。
造化弄人,冯知意若在重生的一开始选择侯府,又怎么会落到如此下场。
既如此,杉叔杉婶此时也没有知道女儿去向的必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必呢。
程诺做好准备,一辈子将这个秘密放在心底。
回清河镇这日,杉叔杉婶来给她们送行。
“回去了,记得多给干娘来信,一有空我就去永安县看你们。”
程诺前些时日,被收为永乐侯干女儿,连同小盼儿也成了侯府的外孙女。
她带着近些日子对京都的考察以及心中对未来商业的蓝图,再次踏上回家的路程。
让程诺没想到的是,从进京后便消失许久的十七,驾马跟了上来。
程诺掀开车帘:“袁小公爷,别来无恙。”
十七的身世她早猜了七七八八,来京后永乐侯夫人又跟她详细说了一遍,她本以为多日没消息,他应当是回归侯府,二人山高水远,这辈子是没有再见的机会。
“什么小公爷,才几日不见,就不认识我了?”十七挑眉,往车窗里扫了一眼,“准备去哪儿啊?”
“当然是回家了。”程诺鼻尖哼哼,“我不像袁小公爷,在京中有宅有地,我得回去赚钱啊。”
十七被揶揄,反而笑得更开心,扬声道:“小财迷,以后再也没有什么袁小侯爷了,以后只有程十七。”
程诺瞪大眼睛:“什么意思?你跟家族决裂了?”
男人不置可否。
程诺朝男人四下打量:“那你带了多少银子出来?”
“一文没有!”十七昂起胸口,一脸得意。
程诺气的拿起手边的包裹,向男人砸过去,“家大业大的公侯府差这点银子?你就算要单打独斗,也偷些出来啊!开分店不要钱吗?养孩子不要钱吗?买房子置地不需要用银子吗?”
她气得双手扶胸,这辈子跟财神最接近的时候,还没体会到公侯世家的尊贵与繁荣,就这么熄火了。
“要来的银子有什么意思,钱,还是自己拼搏来的更有意义。”十七壮志凌云,一脸神往。
程诺双眼一闭,“车夫,快走,我心梗。”
马车再次起程,只是这回身后跟着位驾马而行的少年。
“你这是要去何处?”终究是程诺先打破了沉默。
马背上的人似乎轻笑了一声:“恰巧同路。”
\"你……当真要舍弃过往?”
十七唇角微扬:“国公府的袁满早在鹿山那个晚上就死了,现在活下来的十七,”他顿了顿,“这次回京,我去找了陛下,二人坦诚相待,我立誓此生再不回朝堂,只想陪一个姑娘回乡种田。”
程诺心头一跳,耳尖顿时烧了起来。
她慌忙低头去整理根本不需要整理的衣襟,却听见十七轻声道:“阿诺,看那儿……”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远处青山如黛,一轮红日正缓缓西沉。山脚下隐约可见几处屋舍,袅袅炊烟升起,与晚霞融为一体。
那是他们将要共度的余生——春种秋收,夏耘冬藏;晨起听鸟鸣,夜来看星河。
车轮声与马蹄声交织在一起,如同最安心的催眠曲。
程诺知道,当明天太阳升起时,她将看到故乡的第一缕炊烟。
会见到城门前等候她们回家的程家人。
她好像更期待未来的日子了。
这样有家人、有朋友、有爱人的日子。
暮色四合,官道上的一车一马渐行渐远,最终化作天边两个小小的黑点。
夕阳为他们披上金色的衣裳,前方的路还很长,但每一步都踏在希望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