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脉相承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可惜啊,纸做的凤凰飞得再高,终究也是纸做的,风一吹雨一打便现出原形了,成不了气候。”
“我今日就将话放在这里,元有容,收起你的痴心妄想,管好你那云心水性的女儿。若崔氏的名誉因她有一丝一毫的损害,我奉陪到底。”
“想叫她进崔家的门,便排到下辈子吧,若事事都想争出个名头,当心落得个红颜薄命。”
从国子监回来路上,刚一迈进浣花堂,雪存便听到了如此尖锐的话。
整个浣花堂死气沉沉,仆妇们皆是大气不敢喘,见了她,连问安都给忘了。
娘亲出事了。
雪存忙大步跑进堂屋,与面色阴沉的窦氏迎面撞上。
见窦氏登门,雪存蓦地僵硬在原地。
窦氏也在眯起眼睛打量她。
那些凌厉的目光像针扎一样,似要将她扎个体无完肤。
“呵,这不是崔中丞院中的美婢么。”窦氏讥笑,故意将美婢二字咬得极重,“昨日之美婢,今日摇身一变,就成了国公府七娘子。”
眼下情形,便是三岁孩童都能想明白,窦氏终究是发现了一切。
定是崔秩那该死的向她说了纳自己为妾之事。
窦夫人不满意,才会上门找茬。
雪存耳力不错,方才她真真切切听到了句“命比纸薄”这句。
母亲身子一向不好,只要事关她的身体,雪存平日连半句重话都不肯说,为的便是避谶。
可崔秩的母亲,这位金枝玉叶的贵妇,居然堂而皇之地说母亲薄命。
雪存气愤得咬紧牙关,倏然红了眼:“窦夫人,不知家母几时冒犯过你,你堂堂诰命夫人,竟做出登门羞辱之举,你们崔氏窦氏不要颜面了么。”
她冷笑:“我知道你瞧不上我,也知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勾引你儿子的狐狸精。有什么事,尽管冲着我一个人来,可你竟拿我母亲的伤痛说事,就不怕遭报应!”
“啪——”
窦氏当着全屋人的面,毫不犹豫朝雪存面上扇了一掌,面上漫着高高在上的睥睨:
“羞辱你们母女,不过是我顺手之事,老的小的,一个也逃不掉。”
元有容惊心道:“梵婢!”
雪存脸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意,此事情形,她心中不觉得屈辱,只有满腔的怒。
她反手紧紧攥住窦氏打她的那只手,吓得崔家一众仆妇欲上前将二人拉扯开,被她狠狠一瞪,竟震慑地呆愣在了原地。
“窦夫人,我不知道你儿子是如何在你面前编排我的,但我今日同样也有话对你说。”
雪存仅仅只是握住了她的手,并不打算以牙还牙。
毕竟对面可是崔氏主母,更是长辈,她再气愤,也不敢动手打回去。
窦氏本对雪存有十成的不满,更提早料定她和元有容一般,皆是块好拿捏的软骨头。
猛然被她上手,方知自己小瞧了这丫头,心中倒生出些不合时宜的欣赏。
是个有骨气的。
雪存咬牙切齿:“别以为你儿子是什么炙手可热的香饽饽,在我这种贪慕虚荣的女郎眼中,他与旁人并无半分不同,没了博陵崔氏嫡子的身份,他算个屁。”
“你回去告诉他,今日之辱,我高雪存记住了,我与他彻底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
窦氏听到她将话说得如此决绝,与预想中哭哭啼啼柔弱哀求模样全然不同,不由心生震撼。
只听雪存拔高嗓音,继续道:
“我高雪存说到做到,倒是他,倒是你们崔家,最好祈祷今后无事有求于我。即便来日,你亲自替他跪下来,要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求娶我做正妻,我也绝不会进你们崔家的门。”
“窦夫人,请吧,恕不远送。”
说罢,她重重掷下窦氏的手腕。
窦氏被她捏得生疼,又将她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如此失态,如此大放厥词,不像是违心话。
“年岁不大,口气倒是不小,好,高雪存,你真是叫我大开眼界,你也最好说话算话。”
窦氏转了转腕子,眼中再无任何轻视之意,又仔仔细细将雪存审视了个遍,才笑着,领着一众仆妇,大步离开浣花堂。
……
“傻梵婢,你何苦替我出这口气呢,疼不疼。”
雪存房中,眼下只元有容一人在。
元有容找出消肿药膏,用指尖一点一点抹到她面颊上。
一对上母亲常年微蹙的眉,雪存就忍不住想哭,她吸了吸鼻子,强忍住眼泪,笑道:“娘,我不疼,这点小伤算什么。”
听耿媪说,她回家之前,窦氏就已经在浣花堂待了整整一个时辰。
即便是她最后听到的那些个冷嘲热讽的挖苦,也难听得不堪入耳,遑论她没听到的那些?
娘亲一向嘴笨,性子更柔软,如何能招架得住泼辣刁钻的窦氏辱骂。
她今日所言,字字句句,皆是出自真心。
她和崔秩彻底结束了,她对崔秩,再无任何奢望。
娘是她在这世上最重要的底线,任何人都不可触碰。
好在浣花堂上下一心,将此事捂得严严实实,国公府其他人并不知窦氏是上门找茬,这才叫雪存放心许多。
她和崔秩的事一但传出去,叫公府知道她胆敢有异心,她就大难临头了。
元有容忍不住叹息,欲言又止:“梵婢,你……”
雪存知道她想问什么。
“我和崔五,私下的确有往来。”一想到崔秩,雪存主动收敛起所有情绪,“可娘放心,我与他绝对到不了有私情的地步。”
雪存指尖蜷了蜷:“我待他,并无真情。”
元有容如何能想不明白。
自家女儿过分瞩目的容貌,本身就是桩罪过。就算她什么也不做,也能引得无数男子为她倾心,为她争执。
她放下药膏,轻轻抚上雪存的脸,满眼全是心疼:“梵婢,都怪娘将你生得如此貌美,娘更恨自己无能,护不住你这样好的女儿。”
雪存生怕她一伤心,又损了心脉,忙枕在她膝上,问起了旁的事:“娘,您和窦夫人可是旧识?我今日听到的那些话,当真好刻薄……”
元有容摇头道:“不过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她刚想继续关心雪存,雪存便不依不饶起来:“娘,我是你的女儿,你但说无妨。”
雪存不想娘亲为自己伤神了,无论用什么法子引开话,也要减轻娘亲的痛楚。
元有容实在拗不过她,忆及当年,只能娓娓道来:
“除却公主和姬叔叔,我与窦夫人、中书令,从前也是旧识。”
“我刚到长安那年,遇见了你阿爷,同时也遇见了中书令。那时中书令已有妻有子,他与窦夫人是世家联姻,盲婚哑嫁,他说他对窦氏并无真情——”元有容黯下了目光,“他愿为了我,休弃窦氏,迎娶我做他的正妻,哪怕是遭天下人口诛笔伐。”
雪存大感震惊,没想到人人称道敬重的中书令崔昊,年轻时竟也生出过如此离经叛道的想法。
他只是一时脑热,见色起意,便对娘许下了如此承诺。他出身不凡,做错事说错话,有偌大的崔家给他兜底,就因他是男子,旁人也只会打笑几句他风流不拘。
可那时在长安漂泊、举目无亲的娘亲呢?又该遭受何等的世俗非议?是否会被人扣上拆散他人的外室帽子?
崔昊无异于是将娘亲往火坑里推。
难怪不得窦氏会厌恶娘亲,连带着自己,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雪存当然相信娘亲对崔昊、对崔家的荣华富贵没有什么想法。
否则她怎会在这么多男子之中选择阿爷。
唯独这崔秩和他阿爷,真是一脉相承的下流,只顾着自己爽快,不顾别人的死活。
雪存一想到崔秩就来气。
陈年旧事随口一提,竟也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元有容说得口干舌燥,喝完一盅茶水,才语重心长问雪存:
“梵婢,你今日为了我出气,不惜出言得罪窦夫人,可有考虑过后果?你太莽撞了,我都是个老妇人了,她那些话说出来打在身上,不痛不痒的,你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雪存笑答:“不会,娘,我不愿被人轻视作践,今日那些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我无怨无悔。若我自轻自贱、任人拿捏,旁人怎会真心实意尊重我?”
元有容满面可惜:“你和中丞若是两情相悦,经此一事,你就不感到可惜?”
年轻人的目光什么也瞒不住。
其实上回崔五来国公府作画,元有容就嗅到了他和雪存之间微妙的气息。
更何况方才,一提及崔五,雪存的面色很不自然。
雪存口口声声说没有真情,当真便没有么?
若抛开老东西们的恩怨,他二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确是万分般配的一对。
可惜啊,可惜……
雪存笑眼弯弯:
“没什么好遗憾的,娘,我拿得起放得下。更何况,男欢女爱从不在我志向之内。今后无论嫁给谁也好,不过是搭伙过一辈子。唔,若你实在不放心旁人,我乖乖嫁给九哥哥便是,以后回去做江州的媳妇儿。”
“且窦夫人今日出言相辱,必是厌极了我。就算我与他能走到谈婚论嫁那一步,我又如何能容忍一个肆意出口伤害我娘亲的婆母?娘,我们母女虽势单力薄,可我不愿做那卑微怯懦之人,我宁为兰摧玉折,才对得起阿爷在世时的谆谆教诲,对得起我身上的血脉。”
听到女儿如此懂事,如此坚韧,被逼无奈有着超乎同龄人的豁达和圆滑,再一想到她受过的诸多苦楚,元有容心都快碎掉了。
元有容不胜惋惜:“好,你若当真释怀,娘也不担心了。江州那边迟迟没个回信,我再写信问问你九哥哥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