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部里,那一声清脆的电话挂断声,像是砸在所有人心里的一块石头,激起一圈圈沉默的涟漪。
吴亮、黄家俊、徐虎,这些刚刚还在为即将到来的大捷摩拳擦掌的悍将们,此刻脸上的兴奋和杀气都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憋屈、不解和愤怒的复杂神情。
“军座……”赵毅川看着朱豪那张平静得有些过分的脸,喉咙有些发干:“李长官他……”
“撤退。”朱豪吐出两个字,走到自己的行军床边坐下,从床头的铁盒里摸出一根雪茄,慢条斯理地剪开头,却不点燃,只是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撤退?”吴亮那火爆脾气第一个按捺不住,他“蹭”地一下站起来,脖子上的青筋都蹦了出俩:“凭什么撤退?咱们这边正把福荣真平那老鬼子当狗打,眼瞅着就要把他那第一零八师团的壳给敲碎了,这时候让咱们撤?”
他一拳砸在沙盘的木框上,震得上面代表敌我双方的小旗子都晃了晃。
“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咱们弟兄流血牺牲,好不容易打出这么个局面,上面一句话就全泡汤了?老子不服!”
“就是!”黄家俊也跟着站了起来,脸色铁青:“福荣真平那两个联队在魏王庄被咱们全歼,现在他就是个没了牙的老虎,正是痛打落水狗的时候!现在撤了,不等于放虎归山吗?”
“军座,我的铁王八可还没过足瘾呢!”徐虎搓着大手,瓮声瓮气地说道:“福荣真平那孙子在营地外头挖了反坦克壕,我正琢磨着怎么绕过去给他来个中心开花呢,这……”
指挥部里一时间群情激奋,抱怨声此起彼伏。
他们都是跟着朱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打的都是硬仗、恶仗,从没打过这么顺心、这么富裕的仗。
眼看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大捷就在眼前,却被一纸命令强行中止,这口气,谁也咽不下去。
朱豪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他将那根未点燃的雪茄在手指间转动着,目光落在地图上那个被无数红色箭头包围的“徐州”上。
他能理解李宗仁,更能理解渝城那帮人的想法。
那六十万大军,是上峰的心头肉,是维系正面战场的基石。
一旦这六十万大军在徐州全军覆没,那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保存实力,跳出包围圈,就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
至于他朱豪在辛庄取得的这点“小小的”胜利,在整个战区即将崩溃的大局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为了保全主力,牺牲一个局部战场的优势,在那些大人物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壮士断腕”。
可他们不知道,或者说不在乎,他朱豪为了这个“局部优势”,付出了什么。
他们更不知道,他手里的底牌,远不止眼前看到的这些。
“都说完了?”朱豪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整个指挥部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抬起眼,目光从吴亮、黄家俊、赵毅川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不起半点波澜。
“命令,就是命令。”他缓缓说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是军法,也是规矩。”
吴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朱豪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但是……”朱豪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命令是怎么下的,咱们就怎么执行。可命令没说到的地方,咱们自己,就得动动脑子了。”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拿起那根刚才分析战局用的红蓝铅笔。
“李长官要撤退,这是大局。咱们第四十一军,是第五战区的部队,自然要为这个大局服务。”他用铅笔在徐州的位置上画了一个圈:“现在,徐州是个快要被捂死的口袋,我们得想办法,帮李长官把这个口袋撕开一道口子。”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朱豪到底是什么意思。
“军座,您的意思是,咱们现在就放弃辛庄,火速赶往徐州,给主力部队当撤退的尖刀?”赵毅川试探着问道。
“赶往徐州?”朱豪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三分不屑和七分嘲弄:“从辛庄到徐州,直线距离一百多里地。现在到处都是小鬼子的部队,我们一个军拖着这么多坛坛罐罐,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你当小鬼子的侦察机是瞎子?”
他用铅笔在地图上从辛庄到徐州画了一条线,然后在线的中间,画了好几个代表日军的叉。
“就算我们能杀出一条血路,紧赶慢赶,等到了徐州城下,起码也是三天之后。到了地方,人困马乏,弹药消耗大半,还怎么给主力撕口子?给鬼子送人头吗?”
“这……”赵毅川被问得哑口无言。
“再说了,”朱豪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们走了,福荣真平怎么办?他那个第一零八师团虽然被打残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有万把人呢。我们前脚一走,他后脚就能喘过气来,然后掉过头,像一条疯狗一样,去追着李长官的屁股咬。这不是给主力撤退添乱吗?”
一番话,说得指挥部里众人茅塞顿开。
是啊,他们光想着自己这边的战果,却没从整个战区的大局去考虑。
他们现在撤,看似是去增援,实际上是把一个巨大的麻烦,甩给了正在艰难撤退的主力部队。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吴亮也反应过来了,挠着头问道:“不走,是抗命。走,又是给主力添乱。这他娘的,不是左右为难吗?”
“谁说我们要抗命了?”朱豪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老子可是最守规矩的军人。”
就在这时,一名通讯参谋拿着一份刚刚译好的电报,神色凝重地快步走了进来。
“军座,战区长官部急电!”
朱豪接了过来,看了一眼,然后递给了赵毅川。
电报的内容,印证了他们刚才的猜测。
李宗仁正式下达了撤退部署。
整个计划,是以汤恩伯的第二十军团作为突围的主力,从西南方向撕开日军包围圈。
而他朱豪的第四十一军,则被命令放弃对当面之敌的围攻,立刻全军开拔,作为助攻部队,配合汤恩伯军团的行动。
电报的最后,李宗仁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要求朱豪必须在三天之内,抵达指定集结地点。
指挥部里,死一般的寂静。
白纸黑字的命令,就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心头。这下,再也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狗日的汤恩伯!”吴亮低声骂了一句。
谁都知道,汤恩伯的第二十军团是中央军嫡系,装备精良,兵力雄厚,是上峰的心尖子。
让他们当主攻,让川军去当助攻,这本身就透着一股子亲疏远近。
“军座,执行命令吧。”赵毅川长叹一口气,脸上满是无奈。
军令如山,他想不出任何违抗的理由。
朱豪却笑了。他从赵毅川手里拿回电报,走到桌边,拿起一张空白的电报纸和铅笔。
“你们觉得,我们第四十一军,现在最大的价值是什么?”他一边写,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道。
众人一愣。
周卫国扶了扶眼镜,沉思片刻,开口道:“是战斗力。我们全军装备精良,士气高昂,是一把能攻坚的利刃。”
“说对了一半。”朱豪摇了摇头:“我们最大的价值,不是我们的刺刀有多锋利,而是我们现在,是小鬼子眼里的一根钉子,一根让他们恨得牙痒痒,非拔掉不可的钉子!”
他停下笔,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名为“算计”的光芒。
“川岸文三郎的第二十师团,被咱们打成了残废。福荣真平的第一零八师团,又被咱们在魏王庄一口气吃掉了两个联队。你们说,现在日军的华北方面军司令部,最恨的人是谁?”
“是您,军座!”徐虎毫不犹豫地答道。
“对,是我,是我们第四十一军!”朱豪一拍桌子:“在他们眼里,我们这支部队,比徐州城里那几十万国军还要扎眼!他们现在做梦都想把我们给摁死在这里。”
“所以,”他把写好的电报纸递给赵毅川:“我们现在最好的,也是唯一正确的选择,不是跑去给汤恩伯当什么狗屁助攻,而是留在这里,继续把这根钉子,钉得更深!钉得更疼!”
“我们就在这里,把动静闹大,越大越好!把福荣真平往死里打,打得他哭爹喊娘,逼着小鬼子把准备去追击李长官的部队,调过头来增援他!”
“我们在这里多吸引一个师团,李长官他们撤退的路上,就少一分压力。这,才是对整个战局,最大的贡献!”
这番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众人心头的迷雾。
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
高!实在是高!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军事部署了,这是阳谋!是抓住了敌人心理的顶级博弈!
赵毅川接过那份电报,看着上面那段措辞恳切,却又态度坚决的文字,手都有些微微颤抖。
电报的大意是:第四十一军与当面之敌鏖战多日,已成胶着之势,难以在短时间内脱离战斗。若强行撤离,赶赴徐州,至少需要三日,恐贻误战机。恳请长官变更命令,允我部继续于辛庄一线牵制敌军主力,为战区主力撤退,创造有利条件。至于助攻汤恩伯军团之任务,窃以为第二十二集团军之其他兄弟部队,位置更为便利,比第四十一军更为合适。
这封电报,字字句句都是为了“大局”着想,姿态低到了尘埃里,但核心意思只有一个——老子不去,谁爱去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