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只牛儿学种田,结间茅屋向林泉。也知老去无多日,且向山中过几年。为利为官终幻客,能诗能酒总神仙。世间万物俱增价,老去文章不值钱。”这八句诗,乃是豁达之人的感慨之言。其中末句“老去文章不值钱”,还有一番讲究。大抵人的功名成就或早或晚,都逃不过命运的安排,有人年少有成,也有人大器晚成。年少有成的人未必能持续成功,大器晚成的人也未必一生不得志。所以,不能因为自己年轻就骄傲自负,也不能因为年纪大了就自暴自弃。这“老少”二字,不能单纯以年龄来论。
比如甘罗十二岁就做了丞相,可十二岁便去世了,这十二岁对他来说,就如同别人白发苍苍、牙齿脱落、弯腰驼背的暮年,往后的日子所剩无几,称不上真正的少年时光。再如姜太公八十岁还在渭水钓鱼,后来遇到周文王,被车载而归,拜为“师尚父”。周文王去世后,周武王即位,姜太公又担任军师,辅佐周武王灭商,奠定了周朝八百年的基业,并被封于齐国。他还教导儿子丁公治理齐国,自己则留在周朝继续辅佐,一直活到一百二十岁才去世。谁能想到,八十岁的老渔翁,往后还有如此多的成就,人生之路还很长呢!这么看来,八十岁对姜太公而言,不过是他刚刚束发、戴冠、做新郎、参加童子试的年纪,不能称之为老年。
可世人往往只看重眼前的贵贱,哪能预见未来?见到年少富贵的人,便忙着阿谀奉承;遇到上了些年纪、时运不济的人,就态度怠慢,这都是见识短浅之辈。就像农家种田,有早熟的稻谷,也有晚熟的稻谷,谁又能预知哪种收成更好呢?正如古人所说:“东园桃李花,早发还先萎。迟迟涧畔松,郁郁含晚翠。”
闲话不多说。明朝正统年间,广西桂林府兴安县有一位秀才,复姓鲜于,名同,字大通。他八岁时就被举荐为神童,十一岁考中秀才,后来又被增补为廪膳生员。论才学,董仲舒、司马相如都不被他放在眼里,真正是胸有万卷书,下笔如有神。论志气,他觉得像冯京、商辂那样连中三元,也不过是囊中之物,真可谓意气风发,志向高远。
然而,有才之人未必有好运气,志向远大却命运不佳。他年年参加科举考试,却始终无法得到考官的青睐,榜上无名。到了三十岁,按照资历他该成为贡生了。但他是个有才华、有志向的人,看不上贡生这条路的前程。他寻思着,穷秀才全靠学宫里每年发放的几两廪银作为读书的本钱,如果出了学宫成为贡生,没了这笔收入,又要去国子监读书,反而要花费更多盘缠。况且在本省参加科举比在国子监更容易考中,所以他觉得不划算。
偶然间,他在朋友面前透露了这个想法,那本该下一位成为贡生的秀才,就来和他商量,希望他能让贡,并愿意拿出几十两银子作为酬谢。鲜于同既得了这笔钱,又觉得自己做了划算的事。第一次让贡是出于人情,后来便成了惯例,人人都想成为贡生,个个争着让他再次相让。
鲜于同从三十岁开始让贡,一连让了八次,到四十六岁时,依旧在秀才群体中默默无闻,苦苦追求功名。有人嘲笑他,有人怜悯他,也有人劝他放弃。对于嘲笑他的人,他不予理会;怜悯他的人,他也不接受那份同情;唯有劝他的人,会让他勃然大怒。他生气地说:“你们劝我去当贡生,不过是觉得我年纪大了,考不中科举了。却不知道大器往往晚成,梁皓八十二岁还中了状元,这给天下有骨气、肯读书的男子争了气。我要是甘愿屈就,三十岁时就去了,要是肯钻营,也能谋个府佐或县正的官职,昧着良心做事,也能荣华富贵。
“可如今是科举取士的时代,要是孔夫子没有科举功名,谁还会说他有学问?要是一个乡村小孩,只粗略记得几篇陈旧的时文,遇到个糊涂的考官,胡乱评点,侥幸中了进士,不也有人拜他为师,和他谈天说地吗?谁敢再出个题目考一考这些戴着官帽的人?不止如此,做官还有很多不公平的地方。进士出身的官员,就像铜打铁铸一般,肆意妄为也没人敢多说一句。而科举贡生出身的官员,做事小心翼翼,如同捧着鸡蛋过桥,上司还总是找他们的茬。等到按察使汇报情况,被参奏的若是进士出身的官员,就算贪污腐败到了极点,从表面来看,查办起来也会有所顾忌。到最后,还生怕断了贪污腐败的‘种子’,说‘这个官员虽然官声不好,但念在初任,或者年纪轻,还可以期望他改过自新,给他个机会’,往往按照浮躁或不称职的条例降职调任。用不了几年,又能官复原职。要是能拿些银子疏通关系,不过是换个地方任职,根本没什么事。可科举贡生出身的官员,稍有过错,就会被放大十倍。要是倒霉遇上有权有势的人,无处申辩,就算是清廉贤能的官员,也难免要替进士出身的官员背黑锅。有这么多不公平,所以考不中进士,就做不好官。我宁可做一辈子老秀才,死后到阎王面前喊冤,也胜过屈身将就,整天受气!”说完,他还吟诗一首:
“从来资格困朝绅,只重科名不重人。楚士凤歌诚恐殆,叶公龙好岂求真。若还黄榜终无分,宁可青衿老此身。铁砚磨穿豪杰事,春秋晚遇说平津。”
汉朝有个平津侯,复姓公孙名弘,五十岁开始研读《春秋》,六十岁时对策考试获得第一,后来做到丞相并被封侯。鲜于同后来六十一岁考中科举,人们都认为他的这首诗得到了应验,这是后话。
鲜于同自吟了这首诗后,追求功名的志向更加坚定。无奈时运不济,眼看就要五十岁了,他还是没能改变命运。再过几年,连小的考试都不顺利了。每次到了科举考试的年份,第一个报名参加考试的总是他,惹得许多人讨厌。到天顺六年,鲜于同五十七岁了,鬓发都已斑白,却还混在年轻人的队伍里,谈文论艺,滔滔不绝。那些年轻人见了他,有的把他当作怪物,远远避开;有的把他当作笑料,上前戏弄他,这些都暂且不提。
兴安县的知县,姓蒯名遇时,表字顺之,是浙江台州府仙居县人。他年少时就考中科举,名声很高,喜欢谈文讲艺,谈论古今之事。但他有个毛病,就是喜欢年轻人,轻视老年人,不能一视同仁。见到年轻英俊、有才华的人,就用心栽培;要是遇到年长的读书人,就把对方看作没用的朽物,口中称对方为“先辈”,言语间还有戏弄之意。
这一年乡试即将举行,学政发文,让县里先进行科举预考。按照惯例,知县要对全县的生员进行考试,密封试卷后阅卷,蒯知县自恃有眼光,秉持公正评判,结果在众多试卷中,他暗中选出一份认为最好的作为第一,心中十分得意,在众秀才面前夸奖道:“本县选出的这份头名试卷,文章很有吴越之地的气韵,此人必定能在乡试、会试中接连考中,全县的秀才都比不上他。”众人拱手听着,就像汉高祖刘邦筑坛拜将,不知道这位被夸的“豪杰”究竟是谁。
等到拆开封号、唱名的时候,只见一人应声而出,从人群中挤了上来。这人什么样呢?身材又矮又胖,胡须头发黑白相间,破旧的儒巾样式老土,蓝色的长衫补丁摞补丁。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要是戴上冠带,倒像个胡乱断案的判官。不用夸赞,也无需感叹,这位“先辈”向来爱说大话。别羡慕他,也别为自己叹气,反正大家以后都会变老。不用钻营,也无需忙碌,按照顺序总会轮到做“领案”。
这位案首不是别人,正是五十六岁的鲜于同,那个被大家看作怪物、笑料的人。满堂秀才哄堂大笑,都说:“鲜于‘先辈’,又被重用了。”蒯知县也羞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他一时看走了眼,在众人关注的情况下,又不好反悔,只能忍着一肚子气,胡乱把试卷拆完。好在除了第一名,后面的考生一个个都是年轻才俊,也算是有些安慰。当天,蒯知县处理完发放诸生的事务后,回到衙门,心情郁闷,暂且不表。
再说鲜于同,他少年时本就是有名的才子,只是多年科举不顺,虽志气未灭,但心中也满是苦楚。如今意外考了个案首,自己也觉得扬眉吐气。到学道考试时,学道未必欣赏他的文章,但多亏了县里考了案首,他顺利获得了参加乡试的资格,便满心欢喜地去参加省试。
其他一同考试的朋友都在住处认真研读经书,温习科举后几场考试的内容。只有鲜于同,他平日饱读诗书,此时整天在街坊上游玩。旁人见了,都猜测道:“这位老相公,不知道是送儿子或孙子来考试的吧?作为局外人,真是悠闲自在!”要是知道他也是参加科举考试的秀才,少不了要嘲笑他几声。
时光流逝,转眼到了八月初七,街坊上吹吹打打,迎接主考官进入贡院。鲜于同在一旁观看时,发现兴安县的蒯知县被聘请为《礼记》房的考官。鲜于同心想,自己和蒯知县考的是同一经,蒯知县又考过自己案首,肯定会欣赏自己的文章,这次考试,十有八九能中。
可蒯知县却不这么想,他另有打算:“我要是录取个年轻的门生,他以后仕途长远,做官的时间也长,我这个做房师的也能有所依靠。那些年老的饱学之士,录取了也没什么用处。”他又想到:“我科考时不小心看走眼,错取了鲜于‘先辈’,在众人面前丢了脸。这次要是再录取他,岂不是又成了笑话?我阅卷时,只要是三场文章写得整齐规范的,多半是饱学之士,年纪肯定大了,不能录取。我就挑那些文辞稚嫩、文法混乱、骈文歪扭、策论怯弱、判语糊涂的文章,这些肯定是少年初学者写的。虽然他们学问还不够,但培养个一两科,年纪也不算大,还能摆脱鲜于同这个麻烦。”
主意已定,蒯知县就按照这个标准阅卷,选出了几个文章不怎么样,但稍微有点文笔的考生,在试卷上大大地圈点一番,呈给主考官。主考官看了都批了“中”字。到八月二十八日,主考官和各经房考官在至公堂上拆号填榜。《礼记》房的首卷考生,是桂林府兴安县学生,复姓鲜于,名同,研习《礼记》,竟然又是那个五十六岁的“怪物”“笑料”鲜于同侥幸中选。蒯知县十分惊讶。
主考官见蒯知县脸色不好,问他原因。蒯知县说:“那鲜于同年纪太大了,要是把他放在榜首,恐怕难以服众,压不住那些年轻考生,我情愿换一卷。”主考官指着堂上的匾额说:“此堂名为‘至公堂’,怎能因为考生年龄大小而有所偏袒?自古状元多为年长之人,录取他,也好鼓舞一下天下读书人的志气。”最终没有更换,判定鲜于同为第五名正魁,蒯知县也无可奈何。真是:饶君用尽千般力,命里安排动不得。本心欲取少年郎,依旧取将老怪物。
蒯知县一心不想让鲜于同这个“先辈”中举,所以阅卷时专挑不整齐规范的文章录取。鲜于同作为饱学之士,文章本应条理清晰、文采斐然,为何反而契合了蒯知县的心意呢?原来,鲜于同八月初七看到蒯知县入贡院任考官,自认为这次十有八九能中,回住处后多喝了几杯酒,结果脾胃不适,腹泻不止。即便如此,他仍坚持进场考试,一边构思文章,一边跑厕所,整个人有气无力,只能草草完成答卷。第二场、第三场考试也依旧如此,满腹才学连十分之一都没发挥出来。他自觉肯定落榜,却没想到蒯知县偏偏不选整齐的文章,他反倒因此高中。这大概就是命里注定否极泰来,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地巧合。这一年,兴安县就只有鲜于同一人中举。
在鹿鸣宴结束后,一同中举的八位同年按年龄排序,鲜于同作为年长者居首位。其他房的考官见到自己的门生,都满心欢喜,唯独蒯知县闷闷不乐。鲜于同感念蒯知县两次选拔自己的知遇之恩,对他更加殷勤,而蒯知县却愈发冷淡敷衍。后来鲜于同进京参加会试,蒯知县也只是按常规对待,没有任何特别关照。第二年,五十八岁的鲜于同参加会试,再次落榜。两人相见时,蒯知县也没说别的,只是劝他选个官职就职算了。但鲜于同做了四十多年秀才,连贡生的官职都看不上,如今才中了一个举人,又怎会轻易接受举人就能获得的职位,他回家后读书的兴致反而更高了。每当听到乡里秀才们聚会写文章,他就带上纸墨笔砚,加入其中一同写作。不管众人如何捉弄、嘲笑、嫌弃他,他都毫不在意。写完文章后,他还会把众人的作品看一遍,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家,这样的生活成了他的日常。
时光飞逝,转眼又到了三年一次的会试之期。此时鲜于同已经六十一岁,虽然年龄增长,但他对功名的渴望一如往昔。在北京第二次参加会试时,他在寓所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中了正魁,在会试名录上有名,不过下面标注的却是研习《诗经》,而不是他原本所学的《礼记》。鲜于同本就是博学之士,哪一经不通晓?因急于考取功名,他对梦中的情景深信不疑,于是决定改考《诗经》。
说来也巧,蒯知县为官清正,被调到京城,授予礼科给事中一职。这一年,他又担任会试的经房考官。蒯知县不知道鲜于同改考《诗经》的事,心里盘算着:“我之前两次误打误撞,让鲜于‘先辈’成了首卷,这次会试,他年纪更大了。要是《礼记》房再录取他,那可真是我一辈子的‘噩梦’。我这次不看《礼记》的卷子,改看《诗经》的,这样鲜于‘先辈’中与不中,都和我没关系。”等到入贡院开始阅卷,他便专注审阅《诗经》五房的试卷。蒯知县又想:“天下像鲜于‘先辈’这样的老考生,估计不止一个,我不录取鲜于同,要是又录取了其他老头,那岂不是‘躲过了雷公,又遇上霹雳’?我明白了,凡是那些饱学的老儒生,对经义的理解肯定十分透彻;而年轻考生专注于四书,对经义的研究必然不精深。这次我不选那些经义阐释整齐规范的文章,只要文章有点文笔,哪怕对题旨的理解模棱两可,这样的多半是年轻考生。”
蒯知县按照这个标准阅卷并呈给主考官,等到放榜时,《诗经》五房的头卷位列第十名正魁。拆开编号一看,考生竟是桂林府兴安县学生,复姓鲜于,名同,研习《诗经》——又是那个六十一岁的“怪物”“笑具”!蒯知县气得目瞪口呆,脸色像死灰一样难看。他心中懊悔不已,早知这是命中注定的官运,何必从前白费心思。蒯知县又纳闷:“世上同名同姓的人虽多,但桂林府兴安县可没有第二个鲜于同,他向来研习《礼记》,怎么突然改了《诗经》?真是奇怪!”等鲜于同前来拜见时,蒯知县询问他改经的缘由,鲜于同便把梦中的经历说了一遍。蒯知县听后连连叹息:“真是命定的进士,命定的进士啊!”从这以后,蒯知县和鲜于同之间的师生情谊,反而比之前更深厚了。
殿试结束后,鲜于同考中二甲前列,被选为刑部主事。有人觉得他晚年才中科举,又在刑部这个冷清的部门任职,替他感到郁闷,可他自己却欣然自得。
再说蒯遇时在礼科衙门任职时,直言敢谏,却因奏疏触怒了大学士刘吉,被刘吉罗织罪名投入诏狱。当时刑部的官员们纷纷奉承刘吉,想置蒯遇时于死地。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鲜于同在刑部全力周旋,多方关照,蒯遇时才没有吃大亏。鲜于同还联合同年,在各个衙门为蒯遇时求情,最终蒯遇时得以从轻发落。蒯遇时心想:“真是‘着意种花花不活,无心栽柳柳成荫’,若不是中了这个老门生,我今天的性命都难保。”于是他前往鲜于同的寓所拜谢。鲜于同说:“门生受恩师三次知遇之恩,如今这点小小的帮助,不过是稍稍报答科举选拔之情,您对我的大恩大德,我远远未能报答万分之一!”师生二人欢饮一番后才分别。从那以后,无论蒯遇时在家闲居还是任职,鲜于同每年必定派人前去问候,次数或一次或两次,虽然礼物微薄,但重在表达心意。
时光流转,鲜于同在刑部不断升迁,六年过去,按资历应升任知府。京中官员看重他的才学品行,敬重他的老成持重,吏部本想给他安排个好职位,但鲜于同并不在意。恰巧此时仙居县传来消息,蒯知县的儿子蒯敬共与当地豪族查家因坟地边界问题发生争执,双方互相辱骂。后来查家走失了一个小厮,便诬陷是蒯公子打死的,还以人命官司为由告到官府。蒯敬共无力辩解,直接逃往云南父亲的任所。官府怀疑蒯公子畏罪潜逃,人命案真相不明,接连派人前来抓人,蒯家的家属也被官府监禁了好几个,整个蒯家陷入极度恐慌之中。
鲜于同得知台州知府正空缺,便托人请求调任此职。吏部觉得台州并非什么好职位,既然他自己愿意,便顺水推舟,将鲜于同升任为台州府知府。鲜于同到任三天后,豪族查家就知道新来的知府是蒯公的门生,认定他是为了帮蒯家解决纠纷才来此任职,肯定会偏袒蒯家,于是先在衙门附近散布谣言,企图混淆视听,鲜于同却装作没听见。蒯家家属前来诉冤,他也假装不理会,暗中却派遣得力的捕快四处缉访查家走失的小厮,势必要将人找到。大约过了两个多月,小厮在杭州被抓获。鲜于同当堂审讯,查明小厮确实是自己逃走,与蒯家无关,便责令小厮写下文书,由查家领回。同时,他立即释放了被监禁的蒯家家属。
随后,鲜于同选了一天亲自前往坟地查看边界。查家见小厮已经找到,自知自己诉讼无理,担心打官司会吃亏,一面请有势力的人到知府处说情,一面又派人到蒯家,表示愿意让出坟地边界,求和息事。蒯家的冤屈已经洗清,也不愿再结仇,便同意和解。鲜于同批准了双方的和解请求,对查家稍加处罚,并将此事上报上司,两家对此都心服口服。这正是:只愁堂上无明镜,不怕民间有鬼奸。
处理完此事后,鲜于同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到云南给恩师蒯公。蒯公大喜,心想:“真是‘树荆棘得刺,树桃李得荫’,若不是中了这个老门生,我全家的身家性命都难以保全。”于是他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感谢信,派儿子蒯敬共送到台州知府衙门拜谢。鲜于同说:“下官晚年才科举得中,曾被世人轻视,受恩师三次知遇之恩才取得功名,一直担心自己早早离世,无法报答您的大恩。如今恩兄蒙冤,我理应帮他洗清罪名。我不过是顺势而为,尽了一点微薄之力,只能稍稍报答老师当年乡试提拔之恩,还远远不够啊!”此后,鲜于同还帮蒯公子料理家事,劝他闭门读书,两家往来密切,相安无事。
鲜于同在台州做了三年知府,声名远扬,后升任徽宁道兵宪,又多次升迁,担任河南廉使。他为官勤勉,到八十岁时,精力仍不输当年,随后被提拔为浙江巡抚。鲜于同心想:“我六十一岁中进士,虽然科举之路坎坷,但仕途还算顺利,没经历什么大风大浪。如今官至巡抚,已经享尽了荣耀。我一直以清廉勤勉要求自己,没有辜负朝廷。现在急流勇退,也是理所当然。只是受蒯公三次知遇之恩,还没有报答完,这次任职正好在恩师的家乡,或许能再为他尽些绵薄之力。”于是他选定日期,启程赴任,一路上受到的迎接和礼遇自然不必多说。
不久,鲜于同抵达浙江省城。此时蒯公也已经升任大参,但因病导致眼睛失明,无法处理政务,便辞官回家。他听说鲜于“先辈”又来本省担任巡抚,就带着十二岁的孙儿,亲自到杭州拜见。蒯公虽然是鲜于同的房师,但年龄比鲜于同小二十多岁。如今蒯公辞官在家,又身患眼疾,十分可怜;而鲜于同八十岁高龄,身体健壮如壮年,还位居巡抚高位。由此可见,人能否发达不在于早晚,蒯公对此感慨万千。
鲜于同到任后,正打算派人问候蒯公,听说蒯参政亲自来访,喜出望外,急忙出门迎接,还将他请到自己的私宅,以师生之礼相待。蒯公让十二岁的孙儿说:“快来拜见老公祖。”鲜于同问:“这是老师的什么人?”蒯公说:“老夫受老公祖救命之恩,儿子之前蒙冤,又多亏您昭雪,这份恩情如同天高地厚。如今幸运之神又眷顾我省,派您来任职。老夫年老体衰,命不久矣,儿子读书没有成就,只有这个孙子,名叫蒯悟,天资聪慧,特意带他来托付给您,希望老公祖多多关照。”鲜于同说:“门生年事已高,本不该再留恋仕途,只是因为对老师的恩情还未报答完,才勉强任职。如今老师将令孙托付给我,这正是我报答您的机会。我想把令孙留在我的衙门,和我的孙辈们一起学习,不知老师是否放心?”蒯公说:“若能得到老公祖的教导,老夫死也瞑目了!”于是留下两个书童照顾蒯悟,让他在巡抚衙门读书,蒯公自己则告辞回家。
蒯悟天资聪颖,在学习上进步很快。这一年秋天,学政前来巡查,鲜于同大力推荐蒯悟,使他考中秀才,还获得了廪膳生员的资格,之后依旧留在衙门勤奋学习。三年后,蒯悟学业有成。鲜于同说:“这孩子可以去考取功名了,我也终于能报答老师的恩情了。”于是拿出三百两俸银送给蒯悟,作为他考试的费用,并亲自将他送回台州仙居县。没想到,蒯公在两天前因病去世,鲜于同痛哭吊唁。他问蒯敬共:“老师临终时有什么遗言?”蒯敬共说:“先父说,自己不幸年少就考中科举,因此爱少贱老,偶然间选拔了老公祖大人。后来许多年轻门生,贤能与愚笨参差不齐,有的升官,有的沉沦,都没能得到他的帮助,全靠老公祖大人一人始终关照。他让我们子孙后代,永远不可怠慢年长有学识的人!”
鲜于同哈哈大笑道:“下官如今三次报答师恩,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扶持年长有学识的人是有用的,不能只看重年轻人而轻视老人!”说完,他与蒯家众人作别,回到省城,起草奏章,请求告老还乡。朝廷批准了他的请求,还让他乘坐驿站的车马荣归故里。回到家乡后,鲜于同悠闲地享受着退休生活,每天在教导儿孙之余,就和乡里的老者们饮酒赋诗。八年后,鲜于同的长孙鲜于涵在乡试中高中,进京参加会试时,恰巧仙居县的蒯悟也在这一年中举,两人一同来到京城。他们两家三代交好,又是年少时的同窗,便住在同一个寓所读书。等到会试放榜,两人一同考中进士,两家相互庆贺,传为美谈。
鲜于同从五十六岁中举,六十一岁考中进士,为官二十三年,身着紫袍、腰佩金印,三代都受到朝廷恩典。告老还乡后,他又亲眼看到孙辈科举得中,一直活到九十六岁,整整享受了四十年的晚运。直到现在,浙江人依旧保持着热爱读书的风气,很多人到六七十岁还不放弃学习,也因此常常有大器晚成的人。后人写诗感叹道:
利名何必苦奔忙,迟早须臾在上苍。
但学蟠桃能结果,三千余岁未为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