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月虽然美好,充满浪漫风情,但时光易逝,红颜很快就会老去。如果将人心比作松柏,又有多少人能像松柏那样,在困境中坚守本心呢?这四句诗说的是,春花秋月常常扰人心绪,所以才子会写悲秋的诗词,佳人会作伤春的咏叹。很多人通过诗词表达爱意,用眼神传递情愫,在月下相约,在花间私会。他们只贪图一时的欢愉,却不顾及终身的名节。这种两情相悦的情况,不过是各有所求,暂且按下不表。还有一种情况,是男方有意而女方无意,或者女方钟情而男方冷漠,即便不是两厢情愿,却也有一方怀着真挚的感情。就像冷清庙里的泥神,有人朝夕焚香祈祷,时间久了,也会产生一些感应。这种感情,缘分浅的,即便在一起最终也会分离;缘分深的,开始疏远,后来反而会变得亲密。这也是风月场中常有的事,也不多说了。另外还有一种人,男方不好女色,女方也不向往爱情,他们意志坚定,不为所动。可偏偏莫名其妙被别人算计,落入圈套,一旦失去分寸,后悔也来不及。就像宋朝的玉通禅师,修行五十年,却因得罪知府柳宣教,被柳宣教设计,让妓女红莲假扮寡妇借宿,用各种方法引诱,最终破了戒行。这样的相遇,哪有什么真心相爱,不过是一念之差。现在再讲一个引诱寡妇失节的故事,正好可以和玉通禅师的故事相对比。正所谓“未离恩山休问道,尚沉欲海莫参禅”。
故事发生在明朝宣德年间,南直隶扬州府仪真县有一户人家,男主人姓丘名元吉,家境富裕。他的妻子邵氏,容貌出众,而且很有气节。夫妻二人感情深厚,一起生活了六年,可惜一直没有孩子。后来,元吉因病去世,年仅二十三岁的邵氏悲痛万分,立志守寡,发誓终身不再改嫁。三年守孝期满,邵氏的父母觉得她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就劝她改嫁。叔公丘大胜也多次让家中的老妇人委婉地劝说她。但邵氏心意坚决,她发誓说:“我亡夫在九泉之下,我邵氏如果改嫁他人,就不得好死,不是死于刀下,就是悬梁自尽!”大家见她态度坚决,谁也不敢再勉强。俗话说:“呷得三斗醋,做得孤孀妇。”寡妇的日子并不好过。为邵氏长远考虑,其实不如光明正大地改嫁,就算嫁不了富贵人家,也能做个普通人家的妻子,总比以后出丑强。这就是所谓的“作事必须踏实地,为人切莫务虚名”。
邵氏话说得决绝,周围的人反应不一,有人称赞她,也有人怀疑,睁大眼睛等着看她的笑话。可邵氏一心守节,治家更加严谨。她身边只有一个叫秀姑的侍婢在房中作伴,平日里做些针线活;还有一个十岁的小厮叫得贵,负责看守中门。家里买东西、送柴送水这些事,都由得贵传递消息。家里成年的男仆,都被她打发走了。家中没有闲杂人等,里里外外井井有条。这样过了几年,大家都对她信服不已,人人都夸邵大娘年纪轻轻却老成持重,治家很有办法。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丈夫去世已经十年了。邵氏思念亡夫,想要做些法事超度他,就叫得贵去请叔公丘大胜来商量,打算请七个僧人,做三昼夜的功德。邵氏对叔公说:“我一个寡妇家,全靠叔公来主持道场了。”丘大胜答应下来。
另一边,邻近新搬来一个叫支助的汉子,他原本就是个不务正业的破落户,平日里不守本分,也不做正经生意,专门在街坊上管闲事度日。他听说邵大娘守寡守得贞洁,而且年轻漂亮,世间少有。支助却不信,无论早晚,常常在丘家门前闲逛。他发现丘家确实没有闲杂人出入,只有小厮得贵进进出出买东西。于是,支助就和得贵结识,渐渐熟络起来。闲聊时,支助问得贵:“听说你家大娘长得很漂亮,是真的吗?”得贵从小在规矩严谨的家里长大,为人老实,就回答说:“确实很漂亮。”支助又问:“大娘会到门前看街景吗?”得贵连忙摆手说:“从来没出过中门,更别说看街了,可不能这么说!”
有一天,得贵正出去买做法事用的素斋,又碰上了支助。支助问他:“你家买这么多素食做什么?”得贵说:“我家主人去世十周年,要做法事。”支助又问:“什么时候开始?”得贵说:“明天开始,要做三昼夜,可有的忙了!”支助记在心里,心想:“既然是追荐丈夫,她肯定会出来拈香。我去偷偷看看,到底长什么样?是不是真像大家说的那样,是个守节的寡妇?”
第二天,丘大胜请来了七个有修行的僧人,他们在堂中布置佛像,敲锣打鼓,诵经忏悔,十分虔诚。丘大胜也忙着拜佛。邵氏每天出来拈香,白天和晚上各一次,拈完香就回房。支助趁着道场热闹,混进去好几次,都没见到邵氏。他又问得贵,才知道邵氏白天只在吃午饭时出来拈一次香。到了第三天,快到午饭时间,支助又混了进去,躲在隔板旁边。他看到和尚们穿着袈裟,站在佛像前演奏乐器,唱诵佛号。香火道人在道场里忙前忙后,添香换烛。丘家这边只有得贵一个人来回照应,根本没时间留意外面。就连丘大胜和几个亲戚,也都在专心看和尚演奏,没人注意到支助。不一会儿,邵氏出来拈香,支助看得清清楚楚。常言说:“若要俏,添重孝。”邵氏一身素净的装扮,更显得清雅脱俗,就像是广寒宫的仙子从月中走出,又像是姑射山的神人在雪中降临。
支助一看,顿时心猿意马,回家后念念不忘。当晚,道场结束,和尚们一直忙到天亮才离开,邵氏也不再出中堂。支助没了办法,心想:“得贵这小厮老实,我从他身上下手。”当时正值五月初五端午节,支助拉着得贵回家喝雄黄酒。得贵说:“我不会喝酒,喝醉了脸红,怕主母责骂。”支助说:“不喝酒,吃个粽子也行。”得贵就跟着去了。支助让妻子剥了一盘粽子,一碟糖,一碗肉,一碗鲜鱼,摆上两双筷子,两个酒杯。他拿起酒壶就要倒酒,得贵连忙说:“我说了不喝,别倒了!”支助劝道:“喝杯雄黄酒应应节气,我这酒度数低,没事的。”得贵在他的劝说下,只好喝了一杯。支助又说:“年轻人别喝单杯,再喝一杯凑个成双。”得贵推辞不过,又喝了一杯。支助自己也喝了几杯,东拉西扯说了些街坊上的闲话,然后又倒了一杯酒劝得贵。得贵说:“我脸都红了,真不能再喝了。”支助说:“脸都红了,晚些回去也没关系,就喝这一杯,我保证不劝你了。”
得贵前后一共喝了三杯酒。他从小在丘家,被邵氏管得严,哪尝过酒的滋味?这三杯酒下肚,立刻就醉了。支助趁着他有了酒意,低声说:“得贵兄弟,我问你件事。”得贵说:“有话直说。”支助说:“你家主母守寡这么久,心里难免寂寞。要是有个男人作伴,她肯定乐意。寡妇大多会想念男人,只是没机会见面。你带我去试试她,要是成了,我重重谢你。”得贵一听,赶紧说:“你说的什么话!也不怕遭报应!我家主母为人正派,家里规矩森严,白天男人不许进中门,晚上她和秀姑拿着灯检查各处,把门锁好才去睡觉。就算想引你进去,也没地方藏啊!而且秀姑整天不离主母身边,她们连闲话都很少说,你别瞎想了!”支助又问:“那她晚上会来检查你的门房吗?”得贵说:“当然会来。”支助接着问:“得贵,你今年多大了?”得贵说:“十七岁了。”支助说:“男子十六岁就懂事了,你都十七岁了,难道不想女人?”得贵说:“想也没用。”支助又说:“你家主母长得那么漂亮,整天在你眼前晃,你就不动心?”得贵说:“说起来不该,她是主母,动不动就打骂我,我见了她害怕还来不及,哪敢有别的想法,你别开这种玩笑了。”支助说:“你不肯引我去,我教你个办法,让你自己试试怎么样?要是成了,别忘了我今天的恩情。”得贵连忙摇头:“不行不行,我可没这个胆子!”支助说:“你先别管行不行,听我说完。晚上睡觉别关门,现在五月天热,你就光着身子躺着,等她来查门,你就装睡。她要是看见了,肯定会动心。多试几次,她肯定忍不住,说不定就会来找你。”得贵问:“要是她不来呢?”支助说:“就算不成,她也不会怪你,对你没坏处。”得贵一来酒劲上头,二来年纪也到了情窦初开的时候,被支助说得心里痒痒的,就问:“那具体怎么试?”支助说:“按我说的做就行,要是真成了,可别忘了我。”
过了一会儿,得贵酒劲稍退,就告辞回家。当晚,他按照支助说的做了。本来邵氏治家严谨,得贵都十七岁了,出于避嫌,早就该把他打发走,换个年幼的小厮。但得贵从小就在丘家做事,听话老实,邵氏自己为人正直,也没往其他方面想,就一直留着他。当天夜里,邵氏和秀姑点灯出来查门,看见得贵光着身子躺着,就骂道:“你这没规矩的奴才,门也不关,赤身裸体睡觉,像什么样子!”她让秀姑去把门关上。要是邵氏有主意,第二天把得贵叫来,骂一顿、打一顿,得贵也就不敢了。可邵氏守寡已久,看到这一幕,虽然心里责怪,却没多说什么。得贵胆子更大了,到了夜里,又像之前那样。邵氏和秀姑来查门,看见后又骂道:“你这奴才越发不成体统,连被子也不盖。”她让秀姑给得贵盖上被子,还叮嘱别吵醒他。其实这时邵氏已经有些心动了,只是秀姑在旁边,碍手碍脚。
第三天,得贵出门时撞见了支助。支助迫不及待地询问他是否按计划行事,得贵生性老实,便将前两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支助听后,满脸得意地说:“她让丫头给你盖被子,还特意叮嘱别吵醒你,这分明就是对你动了心,今晚肯定会有好事发生。”
当天夜里,得贵依照之前的方法,敞着房门,假装熟睡等待。邵氏内心已然意动,这一回,她没有让秀姑跟随,独自一人拿着灯前来查看。她径直走到得贵床前,看到得贵赤身躺着,一时间内心翻涌,难以自持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接下来发生了不该发生的关系。
事后,邵氏神情复杂地对得贵说:“我苦苦守了十年贞洁,如今却在你这里失了身,这或许就是前世欠下的冤债。你一定要守口如瓶,别把这事说出去,我自然会好好待你。”得贵连忙点头:“主母放心,我一定听您的!”
从这晚开始,邵氏每晚都以查看门户为由,与得贵私下相处。她担心秀姑察觉异样,后来甚至默许得贵与秀姑也有了特殊关系。邵氏还故意装作要责罚秀姑,却又让秀姑接纳得贵,以此堵住她的嘴。三人之间达成了一种隐秘的默契,彼此心照不宣。
得贵感念支助的“教导之恩”,经常从邵氏那里拿些东西送给支助。支助一直盼着得贵能将自己引荐给邵氏,可每次暗示,得贵都因害怕主母责怪而不敢开口。支助多次询问进展,得贵总是找借口拖延。就这样,三五个月过去,邵氏和得贵的关系愈发亲密,几乎如同夫妻一般。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邵氏与亡夫成婚六年都未曾生育,可和得贵在一起才几个月,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担心事情败露,赶紧给得贵银子,让他偷偷去买打胎药,想悄悄处理掉这个孩子,以免日后出丑。
得贵一来老实,根本不知道打胎该用什么药;二来他早已把支助当作恩人,向来对他无话不说。这次这么隐秘的事,他也跑去和支助商量。支助本就是个无赖,见得贵不肯帮自己牵线搭桥,心里正窝火,这下可好,机会送上门来。他眼珠一转,心生一计,哄骗得贵:“打胎药只有我认识的一家药铺最有效,我帮你去买。”
支助转身到药铺,买了四服固胎散交给得贵。邵氏分四次吃下这些药,肚子却毫无反应,只好让得贵再去别处买药。得贵又跑去问支助:“之前的药怎么没用?”支助装作很专业的样子说:“打胎一般就一次机会,一次打不下来,后面就难了。而且这药是最有效的,打不下来,说明胎儿太牢固。要是再用猛药,恐怕会伤到大人。”得贵信以为真,回去把这话告诉了邵氏,邵氏也没多想,只能无奈接受。
十月怀胎期满,支助估摸着邵氏快分娩了,找到得贵说:“我要配补药,必须用刚出生的孩子。你主母快生了,生下的孩子肯定不能留,不管是男是女,给我就行。你受我恩惠这么多,拿这个谢我,对你来说也不费什么事,只要瞒着主母就行。”得贵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几天后,邵氏生下一个男孩,她狠下心将孩子溺死,用蒲包裹好,让得贵悄悄去埋了。得贵嘴上应着,却没去埋,而是偷偷把孩子送给了支助。支助拿到孩子,一把揪住得贵,恶狠狠地说:“你主母是丘元吉的妻子,家主去世多年,她一个寡妇,这孩子哪来的?我现在就去官府告发!”得贵吓得急忙捂住他的嘴,慌张地说:“我一直把你当恩人,什么事都和你商量,你怎么能这样翻脸无情?”
支助冷笑道:“好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你和主母的丑事,按律当凌迟处死,叫我一声恩人就想了事?你要是想让我闭嘴,就去问主母要一百两银子给我,我保证守口如瓶;要是拿不出来,这事没完!血孩就是证据,你自己去官府辩解,到时候看你主母还怎么做人!我在家等你回话,赶紧去!”
得贵急得眼泪直流,回家后知道瞒不住,只好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邵氏。邵氏又气又急,埋怨道:“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怎么能随便送人?这不是要害死我吗!”得贵解释道:“要是别人,我肯定不给,可他是我的恩人,我实在不好拒绝。”邵氏问:“他算你哪门子恩人?”得贵这才说出实情:“当初我赤身躺着引你上钩,都是他教的法子。没有他,哪有我们今天?他说要血孩配药,我才给他的,谁知道他居心不良!”
邵氏长叹一声,无奈地说:“事到如今,是我一时糊涂,中了那无赖的圈套,后悔也来不及了。要是不拿银子赎回孩子,他肯定会去告发,到时候就完了。”她只好拿出四十两银子,让得贵去赎回血孩,偷偷埋掉,免得留下后患。
得贵老实巴交,双手把四十两银子递给支助,恳求道:“就这么多了,把血孩还我吧!”支助拿了银子,却贪心不足,心里盘算着:“这妇人长得漂亮,手里又有钱。要是能借此机会和她搭上关系,她家的财产不就尽在我掌握之中了?”于是,他假惺惺地对得贵说:“我刚才说要银子,不过是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血孩我已经埋了。你去跟主母说说,让我和她见见面,要是她同意,我帮她管家,保准没人敢欺负她,这不是两全其美吗?不然,我就把孩子挖出来去告发,限你五天内给我回话!”得贵没办法,只好回去把支助的话转述给邵氏。邵氏听后,气得浑身发抖:“别听那无赖胡说八道,不用理他!”得贵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支助把血孩用石灰腌好,依旧放在蒲包里,藏在隐秘的地方。等了五天,没见得贵回话,又等了五天,一共十天过去了。他估计邵氏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便来到丘家门前,等得贵出来,问:“那件事谈得怎么样了?”得贵苦着脸摇头:“不成,主母不同意!”
支助二话不说,直接往门里闯。得贵不敢阻拦,跑到街口远远地观望。邵氏见有人闯进中堂,厉声呵斥:“男女有别,你是什么人,竟敢擅自闯入我家?”支助嬉皮笑脸地说:“我叫支助,是得贵的恩人。”邵氏心里顿时明白过来,冷冷地说:“你要找得贵,去外面等,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支助步步紧逼:“我倾慕大娘已久,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也不比得贵差,大娘何必这么绝情?”邵氏见他言语轻佻,转身就走。支助快步上前,一把抱住她,威胁道:“你私生子的事,证据在我手里。你要是不答应我,我现在就去官府告发!”
邵氏又气又急,却挣脱不开,只好稳住他,假意说:“白天人多眼杂,容易被发现,晚上我让得贵来接你。”支助这才松开手,走了几步又回头,恶狠狠地说:“你最好别耍花招,我可不怕你反悔!”说完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邵氏气得浑身颤抖,泪水止不住地流。她回到房间,坐在凳子上,满心懊悔。当初她执意守寡,想做个受人敬重的人,如今却落得这般狼狈,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亲友?她又想起之前发过的誓:“我若改嫁他人,不是死于刀下,就是悬梁自尽。”心一横,决定以死谢罪,去九泉之下面对亡夫。
邵氏从床头拿起一把解手刀,想要自刎,可手却不停地颤抖,根本下不去手。她哭了一阵,把刀放在桌上,又解下腰间八尺长的汗巾,在梁上打了个结,准备上吊。就在这时,得贵推门而入。邵氏心中的怨恨瞬间被点燃:“当初就是这个家伙设下圈套,毁了我一生的名节!”她怒火攻心,抄起解手刀,猛地向得贵砍去。这一刀又快又狠,得贵毫无防备,脑袋被劈成两半,当场倒地身亡。
邵氏见状,知道事情再无转圜余地,心灰意冷之下,毅然将脖子伸进绳套,蹬开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
俗话说:“赌近盗,淫近杀。”这起悲剧,只因一个“淫”字,白白断送了两条性命。再说秀姑,平时她习惯了得贵进房,为了避嫌,总会远远躲开。这次过了好久都没动静,她心中起疑,过去一看,眼前的惨状吓得她瘫倒在地。好容易稳住心神,她赶紧关上房门,跑到叔公丘大胜家报信。
丘大胜大吃一惊,连忙通知邵氏的父母。众人赶到丘家,关上大门,开始盘问秀姑事情的经过。秀姑并不认识支助,也不知道血孩和银子的事,只能把邵氏和得贵平时的私情说了一遍,至于两人为何突然死去,她也一无所知。大家反复询问,她也只能这么回答。邵氏父母听了女儿的丑事,羞愧难当,转身离去,不再过问。丘大胜只好带着秀姑去县衙报案。
知县验尸后发现,得贵是被刀劈死,邵氏是上吊自尽。听完秀姑的陈述,知县推断:“邵氏和得贵确有私情,主仆关系早已混乱。多半是得贵言语冒犯,邵氏一时气愤,失手杀了人,慌乱之下选择自尽,应该没有其他隐情。”于是,他责令丘大胜负责安葬事宜,又以知情不报为由,判秀姑受杖刑,之后将她官卖。
自从那日调戏邵氏不成后,支助回家还盼着能赴她夜里的约。可当听说闹出两条人命,他吓得不轻,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出门。一天清晨,他偶然翻出用石灰腌着的死婴,连同蒲包一起扔到了江里。正巧碰上一个叫包九的熟人,包九在仪真闸当夫头,问道:“支大哥,你扔的是什么东西?”支助随口胡诌:“腌了几块牛肉,包好了打算带出去吃,没想到臭了。九哥,你这两天有空吗?来我家喝几杯。”包九回答:“今天忙得很,苏州府况钟老爷要乘驿站车马回任,船马上就到,我在这儿忙着召集民夫呢!”支助见状,只好说:“那改天再聚。”说完便离开了。
说起况钟,他原本是吏员出身,经礼部尚书胡荣举荐,担任苏州府太守。在任一年间,深受百姓爱戴,被称作“况青天”。后来因遭逢母丧回原籍守孝,如今朝廷因政务需要,命他不必守满丧期就重新赴任,还特赐他可以使用驿站车马赶路。当船行至仪真闸口时,况钟正在舱中看书,忽然听到江里传来小孩的啼哭声,他心想可能是有溺死的孩子,便派人查看,手下回来禀报说没发现。可没过多久,又听到同样的啼哭声,况钟询问身边众人,大家都说没听见。况钟觉得十分蹊跷,推开窗户亲自查看,只见一个小小的蒲包漂浮在水面上。他吩咐水手把蒲包捞起来,打开一看,水手回禀:“是一个小孩子。”况钟又问:“是活的还是死的?”水手答:“用石灰腌过,看起来死了很久。”况钟心中生疑:“死孩子怎么会啼哭?再说,处理死孩子一般直接扔掉就行,何必用石灰腌起来,背后定有隐情!”他让水手把死婴连同蒲包放在船头,说道:“要是有人知道这孩子的来历,悄悄来报,我必有重赏。”
水手遵照吩咐将东西放在船头,恰巧夫头包九看到这个小蒲包,认出是支助扔的,心中疑惑:“他说是臭牛肉,怎么会是个死孩子?”于是进舱向况钟禀报:“小人不知道这孩子的来历,但认得把孩子扔进江里的人,叫支助。”况钟一听,说道:“有人就好办了,能查出真相。”他一边派人秘密捉拿支助,一边派人请仪真知县到察院,一同审问这件案子。
况钟带着死婴,坐镇察院。等知县到了,支助也被押解过来。况钟坐在主位,知县坐在左侧。因为仪真县不归况钟管辖,他不敢擅自做主,便让本县知县审问。知县深知况钟是奉了朝廷旨意办事,为人又刚正不阿,哪敢越权,推辞了许久。况钟只好开口,问支助:“你这用石灰腌着的小孩子,是从哪里来的?”支助刚想抵赖,就被一旁的包九指认,只好改口说:“小人见这脏东西扔在路边不合适,就丢到江里了,真不知道它的来历。”况钟又问包九:“你看见他是在路边捡的吗?”包九说:“他把东西抛进江里时我才看见,问他是什么,他说是臭牛肉。”况钟大怒:“既然谎称是臭牛肉,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随即喝令手下拿大毛板,先打二十板子再问话。况钟衙门里的板子十分厉害,二十板打下来,抵得上别处四十板还不止,打得支助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但他仍不肯招供。况钟见状,又喝令上夹棍。
况钟的夹棍同样厉害,第一遍,支助还咬牙硬撑;到第二遍,他就熬不住了,招认道:“这死孩子是邵寡妇的。寡妇和家里的仆人得贵有私情,生下这个私生子。得贵求我帮他埋掉,后来被狗扒了出来,所以我才扔到江里。”况钟见他前后说法不一致,又问:“你肯帮他埋孩子,肯定和他家关系不一般。”支助辩解:“我和他们没什么交情,只是平时和得贵比较熟。”况钟追问:“如果只是埋掉,让尸体腐烂就行,为什么要用石灰腌起来?”支助答不上来,只得磕头求饶:“青天大老爷,这石灰确实是我腌的。我知道邵寡妇家里有钱,想留着死孩子去讹她几两银子。没想到邵氏和得贵都死了,我的打算落了空,这才把孩子扔到江里。”况钟又问:“那妇人和小厮真的死了?”知县在一旁起身行礼,答道:“死了,是卑职亲自验的尸。”况钟接着问:“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知县说:“那小厮是被刀劈死的,妇人是上吊自尽。卑职仔细调查过,他们俩通奸已久,早就没了主仆的界限。估计是小厮说了什么冒犯的话,妇人一时恼怒,提刀劈过去,误杀了人,慌乱之下就上吊自杀了,应该没有其他原因。”
况钟心中犯起嘀咕:“他们俩既然关系亲密,就算言语上有点小冲突,怎么会下此狠手?而且早上死孩子还啼哭,其中必有隐情!”于是又问:“邵氏家里还有其他人吗?”知县回答:“还有个侍女叫秀姑,已经被官府卖掉了。”况钟说:“既然是在本地卖掉的,麻烦贵县派人把她提来审问,真相就清楚了。”知县赶忙派衙役前去。
没过多久,秀姑被带到察院,她的说法和知县所述一致。况钟沉思片刻,走下公座,指着支助问秀姑:“你认得这个人吗?”秀姑仔细端详后说:“小妇人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认得他的长相。”况钟道:“那就对了,他和得贵相熟,肯定跟着得贵去过你家。你如实招来,要是有半句假话,就上拶刑。”秀姑连忙说:“平日里确实没见他来过,只是最后那天,他突然闯进中堂调戏主母,被主母赶走了。之后得贵回来,主母正在房里啼哭。得贵进房没多久,两人就都死了。”况钟怒喝支助:“你这无赖!如果没和得贵串通,怎么敢擅自闯进中堂?这两条人命,都因你而起!”又命令手下:“再给我夹起来!”
支助被夹得昏死过去,不由自主地将事情从头到尾交代清楚:如何教唆得贵引诱主母,如何骗到死孩子敲诈银子,如何要挟得贵想加入其中,如何闯进内室求奸不成被哄走,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还强调:“至于他们俩最后是怎么死的,我真的不知道。”况钟说:“这才像是真话。”随即让人松开夹棍,让书吏记录下完整口供。知县在一旁,自觉断案能力不如况钟,尴尬得满脸通红。
况钟提笔写下判词:“经查,支助乃奸诈之徒。起初觊觎寡妇美貌,顿生邪念;又利用仆人愚钝,巧言诱骗。设计让仆人开门裸卧,皆出自其谋划;用计固定胎儿、获取死婴,邵氏母子尽入其圈套。求奸不成便转而图利,获利不足仍妄图奸淫。邵氏一时失足,虽想遮掩丑事却难掩人耳目;而支助多次欺诈,不仅觊觎财物还妄图强闯内室。他因怨恨得贵不听从自己,恩义尽失反目成仇;邵氏在杀死得贵后自杀,虽罪有应得却也令人叹惋。主仆二人已死,不再追究;秀姑已受杖刑,也不必多言。唯有罪魁祸首支助,仍逍遥法外。包九偶然撞见此事,死婴莫名啼哭,似是上天有意揭露真相,支助罪责难逃!应按致人死亡之律定罪,同时追缴其敲诈所得赃款。”
况钟念完判词,支助也心服口服。后来况钟将这件事写成文书上报,上司纷纷称赞他断案如神;百姓们更是四处传颂,都说就算是包拯再世,也不过如此。这个故事,也被叫做《况太守断死孩儿》,有诗为证:“俏邵娘见欲心乱,蠢得贵福过灾生。支赤棍奸谋似鬼,况青天折狱如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