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晚晴再三犹豫,最终还是决定写下西江的故事。这犹豫,皆因那段藏在心底的情感。十多年前,刚从大学校门迈出的她,作为年轻的科研人员,获得了前往西江苗乡开展人类学考察的机会。同行的好友,与她一样,怀揣着对未来事业的憧憬,初涉社会。
好友到单位不久,便爱上了同在单位工作的西江姑娘。那姑娘比他大了整整九岁,这年龄差让许多同事深感震惊,觉得不可思议。关心他们的人纷纷建言,让他们对婚姻问题慎重行事。然而,沉浸在爱河中的两人,最终还是结为连理。一年后,爱情结晶——一个可爱的儿子诞生,家庭生活看似美满,二人出双入对、互敬互爱,鲜少争吵。
可仅仅两年,他们的婚姻便走到尽头。儿子归女方,单位众人对此议论纷纷,有人说他们本就不合适。夏晚晴作为朋友,虽为他们这段短暂婚姻感到惋惜,但也庆幸他们各自能寻得更合适的归宿。只是,这段婚姻引出的诸多后续,蕴含着大量典型的西江文化信息,让她不得不旧事重提。
据好友讲述,在这场恋爱婚姻中,他起初十分被动。他内心并不想与这位可称阿姨的西江姑娘组建家庭,可当他表明想法时,却为时已晚。姑娘深陷情中,非他不嫁,她的深情让好友震撼,不自觉便走向婚姻。然而婚后,文化差异带来的矛盾逐渐显现,最终导致婚姻破裂。
更令人唏嘘的是,离婚后女方为阻止男方探视孩子,做出极端之事。她以死相逼获得孩子监护权,而后将孩子藏于乡下老家,一藏就是十年。期间男方多次寻找,皆无果。十年后孩子被找回,却已与父亲生疏。
这背后,是西江女人独特的价值观在作祟。西江姑娘爱时不顾一切,恨时也绝不留情,正如民间谚语“苗变客,惹不得”。夏晚晴因好友牵连,也成了女方仇恨的对象。但这一切,并未改变她对西江的美好印象。她试图从民族性格角度理解女方行为,却又觉得难以简单概括。
夏晚晴初次随朋友踏入西江,便被这里的一切深深吸引。那是1996年的冬日,她从山麓踏入苗寨,沿途的山水、村落的景象,都透着神秘。苗寨里,家家户户开始为节日忙碌,鞭炮声此起彼伏,人们脸上洋溢着欢快。
在西江,夏晚晴见识到独特的习俗。比如过年时,鞭炮放得越多,寓意主人越有面子,这能体现出客人与主人间深厚的亲情关系。年夜饭时,整个西江都沉浸在欢乐中,人们围坐长桌,喝酒、唱歌、交谈,热闹非凡。
西江人杀猪的习俗也别具一格,与别处杀牛为主不同,他们只杀猪,且杀猪后要与客人分享。更有趣的是,从杀猪开始,人们会讲特殊隐语——牯脏话,像“杀猪”叫“哄官” ,“稻草”叫“被子”等,交流变得困难又神秘。
西江人的禁忌无处不在。生产上,农历正月十五后忌在马扬天(午日)和鼠扬天(子日)挑粪、插秧等;生活中,忌听到厕所第一声阳雀(杜鹃)叫,办喜事忌摔碗等;婚丧嫁娶方面,忌在棺旁吃食,丧期忌吹芦笙等。这些禁忌,对外来者而言,难以一一遵循。
杀猪后的第二天,寨子沉浸在节日欢乐中,孩子放鞭炮,大人打糯米粑、杀鸡宴客。客人陆续散去时,每家女眷都会收到主人赠送的猪腿,满心欢喜离去。夏晚晴的好友那时与西江老婆恩爱非常,带着西江主人的荣耀和愉悦往来。
离开西江那天中午,好友舅家楼上站着一位美丽西江姑娘,她似笑非笑看着夏晚晴,眼神熟悉又疏离。好友前妻说那姑娘名声不好,全村都骂她。从这话里,夏晚晴感受到西江对女人贞操的看重超乎想象。后来得知,好友前妻中年丧夫后未再嫁,而她在婚前曾热烈追求好友,离异多年也一直未放下。好友说,这是西江文化观念中浓厚封建色彩使然,西江女人把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为名声不惜牺牲个人欲望。
此后夏晚晴多次前往西江,有时独自,有时与朋友同行。每次归来,她对西江的认识都更深入,同时也愈发困惑,不明白西江为何如此自闭保守。直到理清其历史演进线索,才窥见其中奥秘。
西江位于雷山县东北雷公坪之麓、白水河之畔,是全国苗族最大聚居村之一。其名系苗语“dub Jangl”音译,意为苗族“dub”氏族居住的田坝。历史上曾被称“仙样”,清初建置后改称“鸡讲” 。清乾隆三年(1738年)置鸡讲司,是丹江厅通判所辖三司之一。
传说最早迁入西江的苗族祖先叫“Ghet yens”(构寅)和“Ghet mol”(构卯) ,经数百年开发,西江自然面貌与社会结构发生巨大变化。如今西江居民98%系苗族,主要姓氏有侯、李、宋等。姓氏文化体现出汉苗交融,西江的发展历史,就是汉文化的濡染史。但因其地处山窝,交通闭塞,文化呈现原生态与次生态混杂景象,既能看到传统苗族文化,也能发现传统汉族封建文化痕迹。
夏晚晴记得最后一次去西江是1996年夏天,应好友健西博士邀请,与章开源教授、张明园研究员、徐新建博士同行。到达西江那晚,他们住在新建的水泥砖房里,随后去了好友前妻的大姨家。大姨一家见到夏晚晴既高兴又伤感,高兴于旧人来访,伤感于好友家庭破裂。
十余年过去,西江变化不小,好友前妻的外婆和舅舅离世,好友因工作调动搬入县城,唯有大姨一家依旧热情慷慨,只是大姨也已老去。章、张两位学者毫无架子,与苗族姑娘谈笑风生。后来县政府召开座谈会,章老发言,向西江苗家道歉,反思汉族祖先曾对苗族造成的伤害,其胸怀让夏晚晴触动。那晚,众人皆醉,以醉意表达对苗家的真诚。
一晃又过去十年,夏晚晴不知大姨一家是否安康,心中总想着再回西江,听听那甜美悠扬的歌声,看看那亲切的笑容,可终究未能成行。好友多年努力,仍未能见儿子一面,西江女人的执拗让这场伤害持续。夏晚晴面对西江的一切,有时觉得是文化的力量在左右,有时看到个体的无奈,更多时候,她如置身迷雾,茫然无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