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后半夜开始下,越下越大,直至天亮仍未停歇。夏晚晴与安妮一家照旧起床,顶着倾盆大雨匆匆赶往火车站。所幸,到车站时雨势渐小。夏晚晴赶忙冲进售票大厅排队买票,可大厅里人山人海,购票长队一直排到了大门口。眼看火车发车时间临近,她根本无法挤到前面。
就在这时,一个票贩子凑过来:“要票吗?去哪儿的?” 夏晚晴打量他一眼,觉得还算可靠,便说:“凯里。多少钱?” “十块,不多收,都这价。” 这十块并非票价,而是手续费。夏晚晴无奈,交钱后,票贩子轻松挤到窗口,迅速拿到票后转身离去。
夏晚晴把票交给安妮,告知每张票多收了十块手续费。安妮一家满脸疑惑,连连追问:“为什么?” 一路上,他们多次就此问题与夏晚晴讨论。夏晚晴耐心解释:“票贩子和卖票的人有关系,所以能买到票,我没关系就买不到,只能找他帮忙。” 安妮仍不解:“可要是买火车票得靠关系,这社会不就有问题了吗?” 夏晚晴一时语塞,深感东西方思维的巨大差异。
终于,他们在人流中缓慢挪动,登上火车。落座后,安妮一家仍对那十块钱手续费耿耿于怀,继续与夏晚晴探讨。夏晚晴明白,安妮并非在意这十块钱,而是难以理解这种社会现象。她试图进一步解释:“在中国,很多事情不像西方那样按规则来,人际关系在很多时候起着关键作用。” 安妮似懂非懂,轻轻点头。
1995年6月30日清晨,他们乘坐从贵阳至玉屏的旅游列车抵达凯里。没人接站,他们搭乘公交来到黔东南州石油公司招待所。安妮虽来自资本主义世界,却十分节俭,5毛钱公交费、40元一晚的旅馆,她都觉得很合适。
安顿好后,安妮一家迫不及待去参观博物馆。在夏晚晴看来,这博物馆没多少可看之处,安妮一家却兴致勃勃,问出许多刁钻问题,如 “苗族为什么不建立自己的国家?”“自治州有哪些自治权利?” 讲解员也难以回答。面对这些西方思维下的问题,夏晚晴一概拒绝回应,可安妮紧追不舍。夏晚晴不耐烦地说:“在中国,所有选择都是人民自己的选择,就像西方人选择自由民主,是他们需要;中国人的情况不同,不能简单类比。” 安妮惊讶地叫起来:“中国人需要专制?” 夏晚晴无奈,引用中国学者的话:“中国不能照搬西方民主,人口众多,照搬会引发世界性灾难。” 安妮大笑,直摇头表示难以理解。
参观完博物馆,他们受邀到黔东南州文联做客。文联举行座谈会,负责人介绍当地作家写作情况后,请安妮谈谈对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看法。安妮又将话题引到 “人权”“自治权” 等敏感问题上,众人面面相觑。好在一位领导站出来,介绍当地经济文化建设成就,才缓解尴尬。夏晚晴觉得,西方知识分子似乎更爱批评,与中国知识分子不同。当晚文联请客吃饭,安妮的丈夫路易喝醉了。夏晚晴问路易为何喝这么多,路易说众人不停劝酒,不喝不礼貌。夏晚晴解释,中国人劝酒是出于礼貌客气,不喝才是不礼貌,这是中国文化深层结构问题。安妮一家十分惊讶,夏晚晴只能让他们慢慢体会,还笑称虚伪、说谎是中国人常见习性,少数民族也不例外。
第二天,他们乘班车前往榕江,沿途风景如画,安妮一家赞叹不已,问少数民族地区生态为何保护得比汉族地区好。夏晚晴解释:“少数民族多居住在崇山峻岭,原本不适宜农耕和生存,是因躲避汉族侵扰才选择那里,山高坡陡开发难,原始植被才得以保存。”
到达榕江后,夏晚晴去会朋友,安妮一家去看古城。榕江曾是码头,木材商业发达,有 “小南京” 之称。新中国成立后,林业被国家垄断,经济衰退,古城却成了怀古好去处。安妮回来后,夏晚晴问古城如何,安妮说:“不同,与别的地方很不同。” 夏晚晴心想,这大概就是西方思维,中国人更习惯求同,且求大同。
第三天,他们乘坐榕江县城的 “的士”——三轮车,去车江参观侗寨。车江大寨有 “天下第一侗寨” 之称,景色优美,安妮一家连连赞叹。安妮好奇地问:“侗族居住的地方为什么比苗族的好些?” 夏晚晴表示很多民族学家也难回答,还告诉她,车江大寨最早居民是苗族,因风水观念搬走了。安妮不懂风水,夏晚晴费力解释半天,自己也觉得没真正懂风水。安妮又问:“侗族不怕失火吗?他们没有风水观念?” 夏晚晴一时语塞,思索后说:“或许他们没地方可去,也可能有自己的防火技术。” 这解释显然缺乏说服力,安妮一家直摇头。夏晚晴只好补充:“也许侗族有独特的防火方法吧。” 安妮却较真起来,夏晚晴无奈,觉得自己陷入西方逻辑圈套。
随后,他们前往黎平。到黎平时已是晚上11点,下榻鼓楼坡宾馆。登记时,安妮因服务员说她一家是老外需交双倍房费,与服务员理论起来。服务员称是上面规定,安妮不理解,夏晚晴也不知如何劝说。安妮虽交钱,仍不停抱怨。夏晚晴心里觉得安妮过于死板,同时也感慨外国人在中国遭遇不同收费标准并非首例,这背后有着复杂原因,而安妮以法国思维思考中国问题,注定难以理解。
次日,夏晚晴联系黎平县政府朋友安排伙食。不久,几位在县政府部门工作的朋友赶来。夏晚晴发现,“安排” 是中国官场上高频词,开始不习惯,后来慢慢适应,还因有 “安排” 而不再操心。县文化局和县委派人陪同参观黎平古城,所到之处笑脸相迎,安妮一家十分开心。在黎平会议会址前,路易买了顶老式中山帽,说找了多年,要送给喜欢戴这种帽子的父亲。
下午,安妮决定租中巴车去乡下,司机要价200元。上车后,司机却突然反悔,没提加钱,直接把车开出城一段路后,莫名调头返回。夏晚晴问原因,司机说心里感觉不对,怕出事。安妮也很疑惑,夏晚晴想起司机之前几次出车因感觉不好就不出车,觉得他的预感很灵。安妮气愤地说,若在法国,一定让司机赔偿损失。夏晚晴安慰她:“我们安全回来就好,还免费出城兜了一圈。” 安妮一家无奈摇头。
晚上,政府请吃饭,餐食丰盛。夏晚晴悄悄问安妮:“我去巴黎,巴黎市政府会请我吃饭吗?” 安妮想了想:“法国政府也请客,但可能没中国好,也没中国浪费。” 夏晚晴问原因,安妮说:“法国人吃饭务实,菜吃完才上下一道,不像中国,菜多却常浪费。” 夏晚晴狡辩:“没这些浪费,中国饮食文化也难如此发达。” 安妮摊手耸肩,不置可否,翻译给丈夫路易和孩子听后,路易对夏晚晴竖大拇指,夸赞见解独到,还说中国菜和餐桌都很发达。安妮一家离开黎平时,她亲自到拼花家具厂挑了张餐桌带走,当晚众人开怀畅饮,安妮还幽默地说:“现在充分体验到社会主义优越性了。”
第二天,原定县文化局派车送他们下乡,却等了一上午车都没来。朋友悄悄说没钱加油,夏晚晴说可以自己出钱,朋友却坚持接待不能让客人掏钱。直到下午,朋友不知从哪借来钱加了油,才把车开来。他们前往口江侗寨,途中,朋友透露已4个月没发工资。夏晚晴惊讶,朋友无奈称只能混日子,好在能签单吃饭,不至于挨饿。
口江侗寨景色秀丽,因多人外出演唱侗族大歌闻名。侗族大歌是多声部民间音乐,20世纪50年代被中国音乐家发现,从此名扬海内外,改写了国外对中国民间音乐的认知。80年代初,法国音乐家路易斯·当德莱尔来侗乡采风,听后赞不绝口,邀请9位侗族姑娘到巴黎演出,9位姑娘演唱一小时,歌声倾倒巴黎,连艺术节主席都称赞侗族大歌是 “清泉闪光般的音乐”,无数报刊、电视台纷纷报道。夏晚晴问安妮对侗族大歌的印象,安妮说听过,很美。
当晚,口江政府接待他们,一位文静美丽的侗族姑娘准备了一桌地道侗家菜,有腌鱼、腌肉、烧鱼、酸菜汤等,味道可口。奇怪的是,吃饭时姑娘却不来陪客。夏晚晴觉得蹊跷,打听后得知,姑娘曾去法国巴黎演出,回来后因见过世面,与同乡产生隔阂,加上一些偏见,30岁仍未嫁。安妮一家大为惊讶,夏晚晴也深感姑娘的孤独与无奈。离开口江时,夏晚晴心情复杂,脑海一片空白。
次日天晴,他们乘坐黎平县文化局派的新闻采访车离开黎平,前往肇兴和地坪。出发前,夏晚晴按文化局局长吩咐,给开车的赖师傅买了条烟。赖师傅假意推辞后收下,安妮一家很不理解。夏晚晴解释,在中国,吸烟文化与西方不同,吸烟常是社交方式,送烟表示热情。她调侃说,西方 “毒品”(香烟)传入中国后,成了日常用品,吸烟曾是高贵荣耀象征,不吸烟还会被视为 “怕老婆”“没男人气质”,现在 “吸毒”(吸烟)更是平常,毒品交易(香烟交易)也成日常往来,见面送烟是中国人表达情感的普通方式。安妮似有所悟,夏晚晴却觉得西方人理解中国两千多年封建文化渗透下的现象,实在太难。
赖师傅抽着烟,心情大好,一路播放优美歌曲,热情介绍路边景点。可因安妮去家具厂买饭桌耽误时间,到肇兴时已是正午。此时的肇兴与多年前夏晚晴记忆中古朴宁静、充满侗族传统文化色彩的寨子大不相同。汉语取代侗语,砖房代替木楼,传统文化特征难以概括。安妮一家很失望:“这就是你说的很好的侗寨?” 夏晚晴不知如何回答:“以前确实很好。” 安妮问:“还有人唱侗歌吗?” 夏晚晴说:“有,但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唱歌要付费。” 安妮表示付费也想听,夏晚晴答应晚上找人来唱。
之后,他们在街边饭馆吃午饭,便驱车前往地坪。地坪比肇兴封闭,传统文化保存更好。参观风雨桥后,夏晚晴带大家到寨上逛逛。天气炎热,有些妇女几乎裸着身子,却也不回避他们。安妮感慨:“她们很自由啊。” 夏晚晴认为,在汉文化影响弱的地方,自由普遍存在,这也说明中国人并非从未有过自由生活,自由也曾是基本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