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晚晴又一次踏上了黔东南故乡那片炽热的土地,时值盛夏,骄阳似火,空气都弥漫着闷热的气息。从黎平前往凯里的班车将她放在了榕江车站。她晕晕乎乎地走出车站,只见车站周围小摊依旧,却生意清冷,客人寥寥。听闻一个月前这里遭遇了半世纪以来最大的洪灾,半个县城被淹,工厂、民房、良田毁于一旦,经济损失惨重,夏晚晴心中不免有些沉重。
她在街边公用电话亭给胜军和秀福打电话,却得知他们都在乡里,乡里电话因洪水冲倒电线杆而打不通。一时间,她有些茫然无措,面临两个选择:一是在县城住下等他们来找;二是直接前往他们所在的乡。看看时间还不到正午,夏晚晴果断决定立即乘车前往兴华。
因从未去过兴华,她临行前打电话约了县委宣传部副部长老朱做向导。老朱是本地人,土生土长,常年在基层奔走,对各方面情况都熟稔于心。二人在车站会合后,便登上了开往兴华的农公车。那车破旧不堪,像是从大城市淘汰下来的,烧着柴油,声音嘈杂,烟味浓重。夏晚晴心里有些忐忑,老朱却神色坦然。
车子从县城后街驶出,后街是近几年才修建的新街。七八年前夏晚晴在榕江时,这里还是良田,如今却满是低矮、凌乱、肮脏的房子,除了水泥路面还算平整,其他地方都显得杂乱无章。内地所谓新城和开发区大抵如此,因土地不值钱,房地产难以发展,只能急功近利地乱修一气。
汽车沿着都柳江岸边行驶,一路上,两岸景色秀美,古朴的村庄错落有致,身着传统服饰的土着居民在户外劳作,画面生动和谐,美不胜收。夏晚晴心想,这里若开辟为旅游线该多好,可惜山高路远,交通不便,发展旅游困难重重。
汽车速度很慢,65公里的路程走了近3个小时。快到兴华时,前方出现大面积塌方,公路中断,众人只好下车乘船。同行的有几位身份不明的外地人,老朱悄悄告诉夏晚晴,这些人是来兴华投资开矿的大老板。上船后,木船逆水而行,速度缓慢且吃力,发动机轰鸣声响彻河谷,江水浑浊湍急,夏晚晴一直担心会出事。果然,木船在拐弯处触礁,船底漏水,水迅速涌入船舱,几个外地老板惊慌失措要跳船,被船主制止。船主沉稳地将船靠岸,稳住船身,才让大家下船。
上岸后,他们走了20来分钟到达兴华。兴华是个水族乡,总面积191平方公里,人口7778人,水族占60%,苗族占38% ,是典型的民族乡。这天恰逢赶场,夏晚晴一下车,就看到身着传统服装的少数民族乡民在街头穿梭,那场景让她感到十分新鲜。
安顿下来后,夏晚晴和老朱到河边洗澡。从河边回望乡政府,发现这里既狭小又凌乱,一些新修的水泥砖房不伦不类,像怪物一般突兀。老朱说,前几年这里只有几户人家、几幢烂木房,这几年因为开矿有了钱,才有人修起这么多砖房。夏晚晴不禁遐想,曾经只有几幢木楼的兴华乡会是什么模样?若那时的景象保留至今,又会是怎样一番独特的景象。
江岸两边植被保护得不错,青山莽莽,绿水悠悠,让人流连忘返。据乡政府同志介绍,该乡森林覆盖率达70%,远高于全县其他乡镇,境内原来还有一片约2万亩的原始森林,里面是动植物的王国,珍稀古怪的动植物应有尽有,可惜前几年被县里砍伐殆尽,卖了1000多万元用于填补财政赤字。夏晚晴问现在还砍不砍,得到的回答是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曝光后,上面通知不准砍了。她又问若准许是否愿意砍,乡民表示以前老人都不砍,现在即便准许也不砍,因为砍树的利益都被上面拿走,他们并未得到实惠。
第二天,夏晚晴和老朱去考察了一处新近开发为旅游景点的苗寨。第三天,他们又去了一个水族村子。到了下午,秀福回来了,随后他们一同前往定威。
定威旧称定旦,也是一个水族乡,总人口5411人,水族占52.2%,苗族占30%,另有部分侗族、瑶族和汉族。这里人均纯收入780元,全乡财政收入19万元,全乡只有1个村通公路,2个小组通电,30%的农户尚未解决温饱,是全县最贫困的乡。
因为公路塌方仍未通车,夏晚晴、老朱和秀福乘船前往定威。顺水行船,速度倒也快。一个小时后到达定威,胜军还未下班,正在办公室等候。胜军和夏晚晴是多年的朋友,十多年前夏晚晴来榕江县做社会调查时与他相识,如今胜军已是定威乡的党委书记。见到他们,胜军热情招呼,吩咐乡长下楼安排伙食。
办公室古老破旧,还是木结构房子,门口挂满各种牌子,墙上贴着硬性规定订阅的书刊和报纸。从窗口望去,能看到一幢水泥砖房,那是乡中学,旁边低矮木房则是人大、政协和广播电视站,这样集中的乡级政治文化中心,夏晚晴还是头一次见到。
他们在胜军办公室聊了一会儿,乡长匆匆上楼把胜军叫出去,在走廊上耳语一阵。最后胜军吩咐乡长去河边看看能不能弄几条鱼来打汤,乡长满脸戚容地离去。胜军对夏晚晴说:“按道理,你来了,杀头猪、杀头牛都应该,但我们这儿实在没办法,杀不起呀,莫讲杀猪杀牛,就是杀只鸡也困难,和沿海地区比不了。”秀福也在一旁说:“找不到啦,这段时间天天有领导来视察,说是慰问灾区人民,从省到州到县,来了一拨又一拨,光来看有什么用?我接待花费不少,他们一分钱不给,所以我跟肖书记说,书记,你们来看灾问灾就别来了,大老远麻烦,真正来救灾的没几个……”肖书记批评过胜军,可胜军觉得自己说的是实话。
结果这顿饭直到晚上9点才开,乡长弄来的几条鱼煮成一锅汤,大家饥肠辘辘,埋头泡汤吃饭。胜军不断道歉,说这地方条件艰苦,这样的饭菜已经很不容易,前两年连酸汤都吃不上,是他当书记后重新整顿才成了现在这样。夏晚晴问他之前躲起来不接待不行吗,胜军说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而且接待不仅免不了,还得想办法办好,不然上面越不给钱。
关于“接待”问题,夏晚晴在《扶贫手记》一书中曾有过较为详尽的叙述和描写,她觉得如今大家对公款吃喝似乎已习以为常,不再像前几年那样义愤和抱怨,因为抱怨也无济于事,大家反倒在吃喝上越来越有“艺术”和“水平”。她写下这些见闻和经历,并非为揭露所谓“腐败”,而是想让读者感受不同层次的吃喝现象,更重要的是,这里面蕴含着有意思的人类学课题,通过对“接待”工作这一仪式的分析,能探究地方经济、文化乃至政治的结构与变迁。
胜军还告诉夏晚晴,以前的定威乡并不穷,是个富乡,因为有木材,两边山坡上尽是原始森林,河里鱼也多,政府有钱,上面常下来“检查工作”的人也多。后来树被砍光,鱼也少了,政府财政收入锐减,以前有上百万,现在只有十几万二十万都不到,工资都发不起,政府办事越发艰难。越穷越难办事,越难办事老百姓越有怨言,恶性循环。
夏晚晴觉得在“吃喝”背后,隐藏着很多值得探究的问题,但因时间仓促,加上胜军说定威的少数民族大多已汉化,没什么特色,她便没在定威多做停留。住了一夜后,第二天搭乘农公车返回榕江县城。到了榕江,她才发觉定威真是个偏僻边远、让人难有留恋的地方。
从榕江县城出发,夏晚晴又乘车经忠诚、过寨蒿、经朗洞,最终到达叫空烈和空申的地方。一路上,山清水秀,风景优美,风情万种,民俗迷人。榕江县委书记听说她在榕江考察,便决定陪她到空烈空申走一趟。因为空烈空申是两个极具特色的苗寨,那里的苗族妇女常年穿一种短裙,裙长仅5寸,短得令人称奇,对外地游客极具吸引力。今年(2000年)3月间,空烈空申举行了规模宏大的“茅人节”(即情人节)活动,吸引了众多中外客人,中央电视台也来拍摄专题片,节目播出后,全世界都为之惊叹,在世界文化日趋一体化的背景下,竟还有如此极具个性的地方文化存在,实在不可思议,引得许多人四处打听,想要前来观光考察。
夏晚晴随着县委书记坐着三菱吉普车前往空烈空申,她期待着在这奇异的乡村之地,能发现更多不为人知的故事,揭开这片土地神秘的文化面纱,而前方等待她的,将是又一段充满未知与惊喜的奇异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