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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去,稷下学院的青石阶上还凝着夜露。李明与柳儿并肩走在通往藏书阁的小径上,竹叶的清香混着远处传来的晨钟,将整个学院包裹在一片静谧中。

“柳儿有没有过这样的体验?”李明忽然开口,声音如溪水般平缓,“一个很熟悉的字,盯着看久了,忽然就不认识了,仿佛从未见过。”

柳儿微微一怔,侧头望向李明。这位年轻讲师总能在最寻常的时刻,说出最不寻常的话。

“有过,”她轻声答道,“小时候练字,有时盯着自己的名字看,会觉得那几笔几画陌生得很,不像是我。”

李明笑了,那笑容里有种洞悉一切的温和。“那就是照见发生了。”

他们转过回廊,藏书阁的飞檐在晨光中投下交错的影子。李明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陈年书卷与檀香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还有一种时刻,”李明边领着柳儿登上木梯,边继续道,“一群人谈笑风生,你突然听到自己的声音,却觉得陌生——‘这怎么会是我的声音?谁在说话?’”

柳儿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就在上个月的中秋诗会上,她确实有过这般体验。当时她正与同窗对句,忽然间,那从她口中流出的词句听起来遥远而陌生,仿佛有另一个存在借她的唇舌在言语。

“那不是出体,也不是发呆,”李明在一排书架前停下,指尖轻抚过那些泛黄的书脊,“那是不干预的抽离。真正的照见,是看着一切发生,却不参与其中。”

他从书架深处取出一卷竹简,那竹简颜色已深,显然年代久远。

“李明分享时,常会忘记时间。讲过四个时辰,六个时辰,结束后只觉得喉咙干涩,却不觉得时光流逝。这就是觉。”

柳儿若有所思:“那智慧如何从这照见中产生?”

“照见即是宽恕,只是更加精细。”李明展开竹简,上面刻着的并非寻常文字,而是一种流动的、似文非文的图案,“宽恕是有意为之的练习,照见却是自然而然。修行要从粗糙开始,粗糙都做不好,精细便无从谈起。因为人会当真,会身临其境,忘了自己本是观者。”

他指向竹简上一处特殊标记:“《爱课》中记有一种类似功法的照见练习。它说,我们的觉知本不在身体上,是我们硬将觉知与身体对齐,以为自己在用眼睛看,用耳朵听。”

柳儿接过竹简,那些图案竟似活过来一般,在她眼前流转重组。

“上面说,可以想象自己是从脑后观看,或是从身后往前看。”李明的声音变得空灵,“比如在房间里,你伸出手,不要只看见手,要去感受‘你正在看见自己在伸手’。无论看什么,都将自己包含在视野中。”

“就像与人对话时,不要只用第一人称,而要同时看见对话的双方?”

“对,那就是上帝视角。”李明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其实这种目光,是我们童年的目光。三岁之前,我们都是这样看世界的。我还记得两岁时住过的小镇全貌,记得在幼儿园,看见奶奶从街角走来的完整路径。那时,我们的意识是自由的镜头,可长焦,可近焦,可如飞鸟俯瞰,可如游鱼穿梭。”

柳儿闭上眼睛,尝试着李明所说的方法。起初只是黑暗,但渐渐地,她“看见”了自己闭目的模样,看见藏书阁的全景,甚至看见了阁楼窗外那片缓缓飘落的银杏叶。

“《爱课》说,练到最后,你甚至可以从前面看见自己朝某个方向走,可以从他人的视角观察自己。因为这本来就是你的梦。谁说做梦必须是第一人称?做梦时,你可以是导演。”

柳儿睁开眼,世界似乎有些不同。光影更加分明,空间的层次感更加丰富,连空气中飘浮的微尘都清晰可见。

“唯一阻止练习的,是你觉得这很傻。”李明轻声说,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面古朴的铜镜,“其实我们童年都有过这种体验,只是遗忘了。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与身体完全等同。但我们本可以全方位地照见。”

他将铜镜递给柳儿。镜面并不映出她的面容,而是映出一片星海,星海中央,隐约可见一座古老学院——正是稷下,却比眼前的更加恢弘,仿佛在另一个时空维度。

“这是……”柳儿呼吸一滞。

“梦回之镜。”李明的身影在晨光中有些朦胧,“稷下学院不仅是求学之地,更是照见本心的道场。千百年来,真正的智者并非博闻强记之人,而是能于万千相中不失本觉者。”

柳儿凝视镜中星海,那些星辰开始移动、重组,化作一个个熟悉的场景:她幼时第一次执笔写字,盯着自己的名字出神;中秋诗会上忽然的抽离感;甚至还有此刻,在藏书阁中,她从高处俯瞰着自己与李明对话的景象。

“照见之后呢?”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却又不似从自己口中发出。

李明微笑,那笑容里有着千年书院沉淀下的智慧:“照见之后,你会发现万物皆在梦中。而梦与梦之间,并无真正的界限。就像此刻,你如何确定,是你在照见梦,还是梦在照见你?”

窗外,晨钟再次响起,这次却带着某种奇特的共鸣,仿佛来自很远的时空,又仿佛近在耳边。

柳儿手持铜镜,忽然明白,稷下学院教给学子的,从来不仅是经史子集,而是一种看世界的方式——当你能从梦中醒来,又不执着于醒与梦的分别,那智慧,便如泉涌般自然生发。

而这一切,不过刚刚开始。在这座古老的学院里,每一片落叶,每一缕光影,每一次照见,都可能是一个新世界的入口。

镜中星海渐散,重归平静,映出柳儿此刻的面容——她的眼神深处,多了些从前没有的东西,如古井映月,清冷而明澈。

李明轻轻合上竹简:“走吧,晨课要开始了。记住,真正的修行不在静室,而在每一个当下。当你走路时,知道自己在走路;当你听讲时,知道自己在听讲。这便是最初的照见。”

柳儿点头,将铜镜还回。转身时,她不自觉地尝试着那“脑后看”的视角,忽然看见自己与李明的背影缓缓走下木梯,看见阳光穿过窗棂,在古老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驳光影,看见这一切如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

而她,既是画中人,也是观画者。

晨课的钟声在第七响时,李明与柳儿踏进了明理堂。

堂内已坐了三四十位学子,年龄参差,衣着各异,却都保持着一种奇特的静默。不是无人说话的安静,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连呼吸都与殿堂的脉动同步的宁静。讲台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幅巨大的太极图悬挂在正墙,阴阳流转,似动非动。

柳儿随着李明在靠窗的蒲团上坐下,这才注意到堂内学子们的坐姿各有千秋:有人闭目凝神,有人凝视虚空一点,更有人如她刚才尝试的那样,目光空灵,仿佛同时在观看内外。

“今日无特定讲师,”李明低声解释,声音只有柳儿能听见,“晨课是自照之时。每个人面对自己的‘镜’。”

“镜?”柳儿环顾四周,并未见任何镜面。

“心镜,人镜,事镜,物镜。凡能映照你本来面目的,皆是镜。”李明不再多言,闭上了眼睛。

柳儿学着他的样子,试图静下心来,却发现杂念丛生。昨日未完成的课业、同窗间的闲话、家中父母的期望...种种思绪如池中鱼,此起彼伏。越是想要静,越是不得静。

就在此时,她想起了李明说的“脑后看”。

起初只是想象,想象自己坐在蒲团上,从自己身后的视角看自己端坐的背影。渐渐地,一种微妙的抽离感浮现。她仍然能感觉到蒲团的柔软,听见殿堂内若有若无的呼吸声,但这些感知似乎退到了意识的边缘,不再占据中心。

奇妙的是,当她不再试图控制思绪,那些杂念反而自行平息了,如同闹腾的孩童见无人理会,便也索然无味地散去。

然后,一种新的感知浮现了。

她“看见”了——不是用眼睛——整个明理堂的能量流动。有的学子气息平稳如深潭,有的则波动起伏如涟漪,李明那里则像是一个温和的漩涡,缓缓吸收又释放着什么。而她自己,此刻的气息正从纷乱趋向一种奇特的“透明”。

这不是比喻。在她新获得的觉知中,自己的存在真的变得半透明起来,仿佛一层薄纱,能透过“她”看到身后的窗棂和窗外摇曳的竹影。

“勿执于相。”

一个声音直接在心中响起,温和却清晰,并非李明的音色,倒像是殿堂本身在说话。柳儿一惊,那“透明”的感觉瞬间消失,她又回到了熟悉的、坚实的、被困在身体里的第一人称视角。

她睁开眼,发现李明正微笑看着她,眼中了然。

“第一次尝试,往往如此。”他用气声说道,“感觉到不同,便想去抓取,一抓,就掉了回来。不抓不取,只是观,才是照见。”

晨课在悠长的钟声中结束。学子们纷纷起身,动作依然轻缓有序。柳儿跟着李明走出明理堂,阳光已完全驱散晨雾,稷下学院的飞檐翘角在蓝天下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感觉如何?”李明问。

“像...碰到了什么,又滑走了。”柳儿努力寻找词汇,“那‘透明’的感觉,很真实,不像想象。”

“因为它本就不是想象。”李明领着她穿过一片竹林,竹叶沙沙,仿佛也在参与对话,“那是你本然状态的一瞥。我们习惯了将自己感知为一个不透明的、坚实的、有边界的‘物体’,但那只是长期的训练结果,不是真相。”

他们来到一座小亭,亭中有石桌石凳,桌上竟已备好简单的早膳:清粥、小菜,还有两杯热气腾腾的清茶。

“酥酥在《爱课》中说,最有效的练习,是在日常中进行。”李明示意柳儿坐下,“比如现在,你喝这口茶。”

柳儿端起茶杯,温热的瓷壁贴在掌心。她低头看着杯中舒展的茶叶,澄黄的茶汤。

“不要只用眼睛看茶,也不要只用手感受温度,用嘴品尝滋味。”李明的声音如引导冥想,“去观‘柳儿在喝茶’这个完整的场景。你是观者,柳儿喝茶是所观之境。试着做做看。”

柳儿照做了。起初很别扭,像是强行分裂自己的意识。但慢慢地,一种熟悉的双重感知再次浮现:她确实在品尝茶水的清苦回甘,同时,她也“看见”一个名叫柳儿的女子坐在稷下学院的小亭中,手持茶杯,眼神专注又带着一丝困惑。这个“看见”并非视觉,而是一种全息的知晓。

“继续,”李明轻声鼓励,“扩大这个观照的范围。”

柳儿努力维持着那微妙的平衡,将“观”的范围从自己延伸到整个亭子,到对面的李明,到亭外摇曳的竹林,到更远处隐约传来的学子诵读声...她感觉自己像一个不断扩大的、透明的气泡,将触及的一切轻柔地包裹在内,知晓而不评判,包含而不粘连。

就在这时,一阵嬉笑声由远及近。几个年轻的学子从竹林小径跑来,差点撞到亭子,看到李明在里面,急忙收步行礼。

“先生晨安!”

为首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面庞红润,额上还带着薄汗,显然是刚晨练结束。他好奇地瞥了柳儿一眼,又赶紧收回目光。

柳儿在那瞬间,感到自己的“观”被动摇了。少年的目光带来一种被审视、被定义的感觉,仿佛一个标签要贴到她身上——“这是谁?”“和李明先生是什么关系?”——而她的意识几乎要本能地收缩回那个被定义的、有限的“柳儿”中去,去应对,去解释,去维护一个形象。

她深吸一口气,记起李明所说的“不干预”。她没有去加固“柳儿”这个身份,反而尝试将那份被审视的感觉也纳入观照中。她“看”着自己对目光的不适,“看”着自己想要解释的冲动,“看”着那少年单纯的好奇心,也“看”着整个相遇的场景。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当她这样做时,那种被定义、被固化的压力消失了。她仍然是柳儿,但“柳儿”变得像一个可以穿脱的外衣,而非她本身。她可以自如地回应,也可以选择静默,不再被“应该如何”的念头捆绑。

“晨安,”李明对学子们点头,语气平常,“晨练结束了?”

“是,先生!今日练了鹤翔桩,感觉气息顺畅多了!”少年兴奋地说,又忍不住看了柳儿一眼。

“这是柳儿,新来的同参。”李明简单介绍,没有任何多余解释。

柳儿对少年们微笑颔首,出奇地平静自然。少年们回礼后,便说笑着继续跑开了。

“做得很好。”李明眼中露出赞许,“他人之眼,是最常见的‘镜’,也是最易使人迷失的幻境。人们常在这面镜中寻找自己,却不知镜中影只是光影的投射。你能不迷失,便是进步。”

早膳后,李明带柳儿前往书院深处一处僻静的院落,门匾上写着“镜斋”二字。

推开木门,里面并无特别装饰,四壁皆是光滑的黑色石材,打磨得如同静水,隐约映出人影。房间中央,只放着一个简单的蒲团。

“这是镜斋,历代学子修习照见之地。”李明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四壁之石,取自泰山深处的玄墨石,本身并无奇特,但在此特定方位与光线条件下,能形成一种温和的映照场,有助于初学者稳定观照。你可每日清晨来此静坐半个时辰,练习将自身作为所观之境。”

柳儿步入室内,立刻感到一种异样的宁静。四壁模糊的倒影让她有些恍惚,仿佛有无数个“柳儿”在同时看着她。她依言在蒲团上坐下,闭上眼,开始尝试晨课时的方法。

这一次,进展快了许多。或许是因为环境的特殊,或许是因为早先的练习打下了基础,她很快进入了那种双重觉知的状态。她能清晰感到自己的呼吸、心跳,也能“看”到自己盘坐的身形。但不同于晨课时那诱人又易碎的“透明”感,此刻的她,更接近一种“清晰的存在感”——她存在着,但这份存在是开放的、可观的,而非封闭的、固着的。

渐渐地,一种更深的领悟浮上心头。

“不干预”,并非冷漠的疏离,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包容。因为当她试图改变什么、评判什么、抓住什么时,她的意识就收缩成了一个“点”,一个“立场”,从而失去了整体的视野。而当她仅仅是观照,允许一切如其所是地呈现时,她的意识反而扩展成了“空间”,能容纳下矛盾、变化、乃至“干预的冲动”本身。

时间在静坐中失去了平常的刻度。当柳儿自然而然地睁开眼时,不知过去了多久。室内的光线似乎没有变化,但身心却有一种被清泉洗涤过的澄澈感。

李明不知何时已离开,只在门外石阶上留下一卷用丝带系着的薄册。

柳儿走过去拿起,解开丝带,册子封面无字,翻开第一页,是俊秀的小楷:

照见初阶指引

一、 日常观:于行住坐卧中,时常提醒“我在走路”、“我在吃饭”、“我在说话”,知晓动作本身,而非迷失于动作的目的。

二、 情绪观:喜怒忧思来时,勿随之沉浮。退一步,知“此刻有怒”,如观天上云卷云舒,知云是云,天是天。

三、 他者观:与人相对,不仅见其形容,听其言语,亦观“相对”之整体场景。我、彼、中间事,共成一境。

四、 梦境观:每晨醒时,暂勿起身,先忆梦境。尝试于记忆中,以“观者”角度重温梦景,体察梦中之“我”与醒时之“我”。

五、 空间观:择一静处,闭目,想象自身意识如光,充满所在房间每一角落,同时知晓自身形骸仍在原处。逐步尝试扩大此“充满之感”。

附:此非功法,乃指月之指。勿执着于指,当望月。

册子后面还有数页,记录着一些前人的心得和疑问,墨迹新旧不一,显然传承已久。柳儿轻轻抚过那些字迹,仿佛触摸到了无数个在此寻求照见的灵魂。

她将册子小心收好,走出镜斋。午后的阳光温暖地洒在庭院里,一只雀鸟在枝头清脆地鸣叫。柳儿驻足,尝试以“空间观”的方式,去感受这方庭院。她闭上眼睛,想象自己的觉知如轻柔的水波,从自身漫溢开来,触碰石阶、草木、屋檐、阳光,最后甚至包裹了那只鸣叫的雀鸟。

她并未“看到”什么神奇的景象,但一种前所未有的鲜活与完整感充满心间。一切都在其位,各是其是,而她是这和谐整体的一部分,既是观者,亦是被观之景。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李明所说的“智慧自然生发”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想通了某个道理,而是在这种全然的、不干预的知晓中,遮蔽视野的迷雾自然消散,事物的本然关联自动浮现。

不远处,藏书阁的飞檐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柳儿知道,在那里,在《爱课》的竹简中,在李明未尽的话语里,在稷下学院每一个寻常又不寻常的角落,还有无尽的“镜”等待着被她照见,也照见她。

午后的光,斜斜地穿过镜斋高窗,在玄墨石地面上投下一方晃动的亮斑。柳儿在蒲团上静坐了许久,那本《照见初阶指引》已反复读过三遍,每个字都像种子,落入心田,悄然生发。

她按照册中“空间观”的法门,尝试将觉知如薄雾般弥散。起初只是想象,渐渐地,一种奇异的松动感从身体内部传来,仿佛那些紧密捆绑了十余年的筋骨、血脉、乃至“自我”的边界,开始变得柔软、通透。

她“看”到了——并非用眼——自己的呼吸如何与庭院里竹叶的轻摇同频,心跳如何应和着远处隐约的溪流声。她“看”到阳光中浮动的微尘,正以某种永恒的韵律旋舞。甚至“看”到了时间本身,它并非一条笔直向前的线,而更像层层叠叠、同时铺展的波纹,此刻静坐的她,与晨间初入学院的她,与更久远之前某个懵懂的她,在波纹的某个交汇点上轻轻相触。

一种深沉的平静包裹着她,无喜无忧,只是清澈地知晓。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与此地宁静格格不入的“嘀——”声,毫无征兆地刺入这片澄明。

柳儿浑身一颤,那精心维持的、弥散如雾的觉知,瞬间被这声音扯回、压缩、急遽地拽向一个沉重而熟悉的点。

紧接着,更多声音涌来:模糊的说话声,轮子滚动声,另一种持续而有节奏的、低沉的“滴滴”声,还有……消毒水的气味。

不对。

这不是稷下学院的竹香与墨香。

她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白光让她瞬间眯起眼。不是透过窗棂的温柔天光,而是冷白色的、均匀得毫无生气的日光灯光线。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纯白色的天花板,上面嵌着方形的LEd灯板。

身下不是蒲团,是一种硬中带软的触感。她有些僵硬地转动脖颈。

视野所及,是白色的墙壁,米色的窗帘半拉着,窗外能看到高楼的一角,天空是灰蒙蒙的。床边立着金属架子,上面挂着半袋透明的液体,一根细管延伸下来,末端没入她左手背上一块白色的医用胶布下。手背上传来隐约的胀痛和冰凉感。

“滴滴”声来自床边一台方正的机器,屏幕上闪烁着绿色的波形和数字。

病房。

她在一间病房里。

稷下学院呢?明理堂的晨钟?竹林的沙响?镜斋的玄墨石?李明先生温和睿智的声音?那杯清苦回甘的茶?手中似乎还残留着《照见初阶指引》册子纸张的柔韧触感……

是梦?

一个如此绵长、清晰、细节丰盈到不可思议的梦?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闷闷地疼,比手背上的针口更真切地疼。一种巨大的失落和荒谬感袭来,几乎让她窒息。那些领悟,那些照见的体验,那种与万物联结的完整感……难道只是昏迷中大脑编织的精密幻觉?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淡蓝色护士服的身影走了进来,看到她睁着眼,露出笑容:“23床,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柳儿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护士熟练地查看了一下输液管和监护仪数据,语气轻快:“没事,醒了就好。你昏迷了两天,主要是疲劳过度加上低血糖。你爸妈刚回去拿东西,我这就通知他们。”她顿了顿,看着柳儿依旧茫然空洞的眼神,放柔了声音,“别担心,检查都做过了,没什么大问题,就是以后可得注意休息,别太拼了。”

护士又嘱咐了几句,便转身出去了,留下满室寂静,只有监护仪规律而冷漠的“滴滴”声。

柳儿闭上眼,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没入鬓角。是梦。果然只是一场大梦。哪里有什么照见,什么上帝视角,什么不干预的觉知。只有眼前这具躺在病床上、挂着点滴、疲惫不堪的躯体,和一片狼藉、需要她去面对的现实生活。毕业论文的压力,求职的挫败,父母的忧虑,人际的烦扰……这些才是真实的,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

她想起梦里李明说的“当真”,想起“身临其境”。她现在,不就正深深地“当真”,彻底地“身临其境”在这病房的困境中吗?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上来。

就在意识几乎要被这潮水吞没的刹那——

一个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或者不是念头,更像是一种来自意识更深处的“知晓”,悄然浮现:

“你此刻正在知晓‘绝望’。”

这“知晓”如此冷静,如此抽离,不带任何评判,仅仅是指出:看,此刻有一种名为“绝望”的体验正在发生。

柳儿猛地睁开泪眼。

她尝试着,像在梦中练习过无数次的那样,极其困难地,在这沉重如铅的现实中,轻轻地、向后“退”了那么一丝丝。

不是身体的移动,是意识的、觉知焦点的微调。

她依然是柳儿,躺在病床上,手上扎着针,为一场逼真得残忍的幻梦和糟糕的现实而流泪。但与此同时,另一个“视角”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她“看”着这个流泪的柳儿,看着白色的病房,听着监护仪的声响,闻着消毒水的气味,感受着内心的痛楚与身体的虚弱。

这“看”,不再是沉浸式的受苦,而是……一种观察。

就像梦中看着茶杯,看着伸出的手,看着对话的场景。

不干预,只是观。

奇迹般地,那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绝望感,重量减轻了。它依然存在,但不再是她全部的世界。它成了被她“观照”的对象之一,如同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如同手背上的胶布,如同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

她甚至能“观”到自己试图“观照”的这个动作本身,以及随之而来的一丝惊疑和不确定。

“这……是真的吗?还是我在自我安慰?” 这个怀疑的念头升起,也被她纳入了“观照”之中。

没有答案。但一种奇特的松弛感,取代了之前的紧绷。呼吸,不知何时变得稍微深长了一些。

门再次被推开,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哽咽。

“柳儿!我的孩子,你终于醒了!” 母亲扑到床边,眼圈红肿,手指颤抖着抚上她的脸颊,温暖而粗糙的触感,真实得不容置疑。

父亲跟在后面,一向严肃的脸上也满是憔悴和如释重负,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站在母亲身后,目光紧紧锁在柳儿脸上。

真实的、沉重的、充满关切的爱与焦虑,扑面而来。这不再是梦中的哲思对谈,而是最真切的尘世羁绊。

柳儿望着父母,泪水再次涌上,但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在那汹涌的情感浪潮之下,那刚刚萌芽的“观照”并未完全熄灭,如同风浪中摇曳的一点微弱烛光。

她感受到母亲掌心传来的温度,感受到父亲沉默目光中的重量,也同时感受到自己心中翻腾的愧疚、依恋、无力,以及那一点点努力维持着的、试图不让自己完全被情绪卷走的“看”。

“妈……爸……”她终于发出嘶哑的声音,“我……没事。”

说话的同时,她下意识地,尝试了梦中《爱课》提及的、看似最荒诞的练习——想象自己从“脑后”在看。

并非真的看到了后脑勺的景象,而是一种视角的轻微抽离。她依然是那个躺在病床上、虚弱地与父母对话的女儿,但同时,她也仿佛“看见”了病房里的这一幕:憔悴的父母围在病床边,床上是脸色苍白的自己。三个人的情绪、话语、姿态,构成了一个完整而鲜活的场景。

她在这个场景之中,亦在这个场景之外。

没有上帝,没有神奇的能力,没有离开身体。只是一种极其微妙的心灵态度的转变:从完全的“沉浸其中”,到同时保有一份“知晓正在发生”的清醒。

母亲絮絮叨叨地问着感觉如何,饿不饿,想吃什么。父亲转身去找医生。各种现实的琐碎细节涌来。

柳儿一一回应着,目光掠过病房的窗户。外面,城市的楼宇切割着灰白的天空,一只麻雀扑棱着翅膀,落在窗台边缘,歪着头,用小黑豆似的眼睛朝里面张望了一下,又飞走了。

就在那一瞥之间,柳儿的心中,毫无征兆地,浮现出稷下学院竹林里那只鸣叫的雀鸟。两个影像,一个是记忆(或梦境),一个是现实,瞬间叠加。

现实是病房,是疾病,是父母的忧虑,是未完成的论文和不确定的未来。

而梦(如果那是梦)里,有照见,有觉知,有抽离的智慧,有“不干预”的宁静。

哪一个更真实?

或许,这个问题本身就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此刻,她躺在现实的病床上,却能同时“知晓”梦境带来的领悟。是此刻,她被尘世的牵挂牢牢捆绑,却依然能尝试着,在呼吸的间隙,维持那一丝微弱的、清醒的“看”。

这“看”,不是逃避,不是冷漠,而是更深地潜入真实,同时不被真实淹没的唯一扁舟。

李明的声音仿佛再次在耳边响起,遥远又清晰:

“照见之后,你会发现万物皆在梦中。而梦与梦之间,并无真正的界限。”

也许,病房是梦,稷下也是梦。也许,人生本就是一场大梦。但此刻,这场梦里有消毒水的气味,有母亲眼泪的咸味,有手背冰凉的刺痛,有对未来的迷茫,也有……窗台上麻雀短暂驻足的生机,和内心深处那一点点不肯熄灭的、观照的光亮。

柳儿轻轻握住了母亲的手,那温暖粗糙的触感如此真实。她看着母亲担忧的眼睛,努力露出一个微笑。

“妈,我真的没事了。”她说,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平静,“我刚才……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特别的梦。”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母亲只当她是昏迷中的幻觉,心疼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柳儿没有再解释。

她闭上眼睛,不再去纠结何为梦、何为醒。只是放松身心,感受着母亲掌心的温度,聆听着病房里各种细微的声响,也同时,悄然维系着那内在的、不干预的知晓。

梦,或许真的醒了。

但有些东西,一旦被看见,就再也回不去了。

如同镜斋里那光滑的玄墨石壁,一旦映照过光影,即便光影消散,石壁本身,也已不再是原来的模样。

窗外,城市的天空依然灰蒙蒙的。但柳儿知道,在某个维度——或许就在此刻内心的维度——她已携带了一整座稷下学院的星空,和一种全新的、看待世界与自我的目光。

这目光,将照亮她,走接下来的路。

无论那是另一场梦,还是所谓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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