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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睁开眼睛,以为自己回到了大学阶梯教室。

直到讲课的夫子挥手幻出星图,邻座少女在竹简上写下:“三千年了,你终于回来了。”

她袖中滑出的玉佩,和他记忆裂痕里的那片一模一样。

眼前的光有些刺目,带着午后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尘埃浮动的质感。李明下意识眯了眯眼,视野里先是跳进来一片陈旧发黄的木质桌面,上面有几道不知哪个年月刻下的深深划痕,边角还沾着一点可疑的、早已干涸的深色污渍。空气里有种混合的气味——旧书陈纸的霉味,某种廉价皂角的淡涩,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糕饼香气。

他撑着手臂,有些茫然地直起身。身体像是锈住了,关节发出轻微的、只有自己能感觉到的滞涩响动。

然后,声音先于景象撞入耳中。嗡嗡的,混杂的,像一大群蜜蜂困在罐子里。有人在高声谈笑,压着嗓子却也掩不住兴奋的窃窃私语,纸张哗啦翻动的脆响,还有……嗑瓜子的细微咔嚓声,清晰得让他太阳穴一跳。

这是哪儿?

他抬起头,彻底怔住。

一个异常宽阔的阶梯教室,大得有些超乎寻常。一排排同样陈旧发暗的木制长桌和条凳,如同梯田般向高处延伸,直至隐没在后方略显昏暗的光线里。约莫坐了一半人,稀疏拉拉的,却制造出满室的喧嚷。斜前方,隔着两排,一对男女几乎头挨着头趴在桌上,手指在桌下隐秘地勾缠着;右后方,一个胖乎乎的男生正捧着个油纸包,专心致志地对付一块模样可疑的糕饼,碎屑掉了一前襟;更远些,有人摊开一本封面花哨的册子,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发出嗤嗤的低笑。

有点像大学教室,但又不太一样。桌椅的样式过于古朴笨重,照明并非日光灯,而是高处墙壁上几盏造型奇特的铜灯,灯焰稳定地散发着昏黄的光。空气里的气味,那些学生的衣着……男生多是交领袍衫,女生则是襦裙,颜色素净,样式简单,绝非他记忆中任何一个时代的常服。

李明心里咯噔一下,一股混杂着荒诞和隐约不安的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上一刻的记忆模糊一片,像是蒙着厚重的水雾,无论怎么回想,都只有一些毫无意义的色块和光晕。

他就那么突兀地站着,在嗡嗡的背景音里,像一根不合时宜的木桩。周围有人似乎瞥了他一眼,目光里带着点随意的好奇,旋即又转开,沉浸回自己的小世界里。那目光让他脸颊微微发烫,一种熟悉的、属于陌生环境的尴尬攥住了他。

得先坐下。

他挪动脚步,尽量不引人注意地走向斜后方一个看起来的空位。刚挨着硬实的凳面,旁边就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带着点不容置疑的笑意:“不好意思呀,这里有人了。”

李明转过头。一个穿着鹅黄襦裙的少女正托腮看着他,眼睛弯弯的,笑容明媚,甚至显得有些过分自来熟。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含糊地“嗯”了一声,像是喉咙被什么堵住了,迅速站了起来,动作有些仓皇。

就在这时,教室前方那两扇厚重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所有的嘈杂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快刀骤然切断。嗑瓜子的、说笑的、看闲书的、搞小动作的……大部分人都收敛了形迹,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一些压抑的呼吸和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一个身形高瘦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穿着深青色的长袍,样式简洁至极,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圆髻,脸上像是覆了一层寒霜,没有任何表情。她没有带书,也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最前方那张宽大的木案后,目光平平地扫过整个教室。

那目光并不严厉,甚至有些空洞,却让李明感到一阵莫名的压力,下意识地垂下了眼。

“今日,”女人的声音响起来,不高,却清晰地送到每个人耳边,带着一种奇特的、没有起伏的质感,“来此听讲者,几何?”

没有人回答。教室里落针可闻。

女人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最后,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李明身上。她抬起手,那手瘦削而稳定,指向他。

“你,”她说,依旧是那平淡无波的调子,“先寻个位置坐下。”

被当众点出,李明脸上那点残存的热度轰一下烧到了耳根。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几乎不敢抬头,视线仓促地在身周扫视。

空座其实不少。左前方隔着三四排,就有一整排长凳都空着。他心里一松,忙不迭走过去,侧身从两张长桌的间隙挤进去,拉开最外边那张凳子——

触感不对。不是木头的坚硬,而是某种织物的柔软。

他低头,这才看见凳面上端端正正放着一个靛蓝色的粗布小包,扁扁的,边角已经磨得发白。再仔细看,这一整排空凳上,有的搁着一卷竹简,有的摆着一方砚台,有的甚至只是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占座。这念头清晰而无奈地浮现在他脑海,伴随着一种近乎滑稽的荒谬感。都这种地方了,还兴这个?

他缩回手,那布包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晃动了一下,仿佛无声的嘲笑。他默默退了出来,心里那点尴尬混进了些许不耐。

右前方,隔着两个人,似乎有两个挨着的空位。他吸了口气,再次移动脚步。刚靠近,坐在外侧、一个正低头摆弄着几片龟甲模样物事的瘦小男生立刻抬起头,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手臂还往外挡了挡,意思再明显不过。

李明脚步钉在原地,一股火气混合着越来越浓的难堪,在胸口撞了几下,又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他能感觉到越来越多的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他身上,那些目光轻飘飘的,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像是一个误入他人领地的蠢货,在众目睽睽下演着一出笨拙的闹剧。

他强迫自己转动视线,近乎焦躁地搜寻。右前方,更靠前一些,靠近过道的地方——一个空座!旁边也是一个空座,再过去,才坐着一个穿着浅碧色衣裙的少女,她正微微侧头,望着窗外,只留给这边一个沉静的侧影和一截白皙的脖颈。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李明几乎没再思考,径直走了过去。过道有些窄,他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旁边人的桌角,终于挪到了那个空位旁。凳子看起来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标记”。他松了口气,一屁股坐了下去。

硬木的凳面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坚实的凉意,却奇异地让他紧绷的神经稍许放松。他垂下头,盯着面前空无一物的陈旧桌面,试图理清脑子里那团乱麻。这里是哪?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些人……

思绪刚刚冒头,还没来得及成形,身旁的空位上,忽然传来衣物摩擦的细响,伴随着一股极淡的、清冽的,仿佛混合了某种草木和冷泉的气息。

李明愕然转头。

是那个原本隔着一个座位、坐在窗边的碧衣少女。不知何时,她竟已挪到了紧挨着他的这个位置上,此刻正放下挽起的衣袖,姿态自然得仿佛从一开始就坐在那里。

她转过头,迎上李明惊诧未消的目光。

那是一张极为清丽的脸庞,肤色白皙,眉眼干净得像雨后的远山。她的目光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了,深处却像含着一泓看不见底的幽潭。然后,她对着他,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唇角。

那不是一个热情的、明媚的笑容,甚至谈不上多少温度,只是唇角一个细微的弧度变化,却奇异地打破了脸上那份近乎疏离的沉静,让整个面容瞬间生动起来,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熟稔?

李明彻底愣住,所有混乱的思绪都被这个突兀的微笑和靠近打断,大脑一片空白。

少女却已收回了目光,仿佛刚才那抹笑和移座位的举动都再寻常不过。她伸出双手——那手指纤长,骨节分明,动作不疾不徐——从自己那边,将两卷叠放着的、颜色深沉的竹简,平平地推了过来,端端正正地摆在了她与李明之间的桌面上。

竹简的篾片泛着温润的光泽,以不知名的皮质细绳编缀,边缘光滑,显然时常被人翻阅。它们横亘在那里,像一道小小的、安静的界碑,又像一座突如其来的、沉默的桥梁。

李明下意识地看向那竹简,又抬眼看她。

她已转回了头,重新望向窗外,只留给他一个线条优美的侧脸,和耳边一缕柔软垂下的鬓发。仿佛刚才的一切,靠近,微笑,推过竹简,都只是他紧张过度产生的幻觉。

教室里依然很安静,只有前方那位女先生用她那没有起伏的声调,开始讲述一些晦涩难懂的音节,像是某种古老的语言,又像是奇特的咒文。灯光在她深青色的袍子上流淌,铜灯的光晕在空气中微微荡漾。

李明僵硬地坐在原地,鼻尖萦绕着那缕若有若无的草木冷泉气息,目光落在并排的那两卷竹简上,上面刻印的古老字迹在他余光里模糊成一片。窗外的光透过高窗,在她脸颊边投下细微的绒毛光影。

一切都极不真实。

而那一抹微笑的余韵,和竹简沉稳的质感,却比这教室里任何一样东西,都更真切地压在他的感知上。

竹简被推过来的动作很轻,几乎没发出声音,但落在李明眼里,却像是某种无声的宣告。他盯着那两卷并排的竹简,深褐色的篾片泛着被岁月和无数手掌摩挲过的温润光泽,上面刻着的字迹古老而陌生,曲折盘绕,像是某种拥有生命的藤蔓,又像凝结的星图。他一个也不认识,但目光落在上面,却有种奇异的、仿佛被牵引的滞涩感。

讲台上,那位穿深青色袍服的女先生已经开始讲述。她的声音依旧平淡,没有教书先生惯有的抑扬顿挫,像是在陈述某种与己无关的自然定理。她讲的也并非经史子集,而是些极其古怪的音节,时而短促,时而悠长,偶尔夹杂着几个艰涩的古词。李明听不太懂,只觉得那些音节在空气中碰撞,竟隐隐让周围的光线产生极其细微的、水纹般的扭曲。教室里比刚才更安静了些,但并非全神贯注的肃静,而是一种带着点敬畏的、小心翼翼的沉默。吃零食的彻底收了声,看闲书的也把册子合拢了一半,只有目光还在偷偷逡巡。

李明如坐针毡。身边少女的存在感太强了,并非她有什么动作,恰恰相反,她安静得像个没有呼吸的玉像,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连睫毛都很少眨动。但那缕清冽的气息,那卷推过来的竹简,还有记忆里那个转瞬即逝的微笑,都像看不见的丝线,缠绕在他周围,让他无法忽略,更无法沉浸到眼前这荒谬的处境里去思考。

他试着将注意力放回女先生的讲述上。她似乎提到了“星轨”、“地脉交汇”、“灵息潮汐”之类的词,配合着她偶尔在空中虚画的、留下淡淡光痕的奇异手势,愈发显得神秘莫测。李明听着,茫然大于理解,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先前的尴尬和此刻的困惑混在一起,搅得他心烦意乱。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理解,准备偷偷观察一下周围其他人时,身边一直静默的少女忽然有了动作。

她依旧没有完全转回头,只是将左手从膝上抬起,极其自然地放在了两人之间的那卷竹简上。她的手指细长,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泛着健康的浅粉色。然后,那食指的指尖,轻轻在竹简光滑的篾片上点了点。

不是随意地轻叩,而是有节奏的,带着某种明确意图的轻触。

嗒。嗒嗒。嗒。

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女先生平板的讲述声和远处某个学生压抑的咳嗽声里。但李明听到了,或者说,感觉到了。他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根手指。

她在写字。

不是真的刻划,而是悬空着,以指尖为笔,以竹简的篾片为无形的纸面,在“写”着什么。动作流畅而稳定,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李明屏住呼吸,努力分辨。那指尖的轨迹,似乎是在重复描摹竹简上某个固定的、复杂的字迹。一遍,又一遍。

什么意思?是暗示他看竹简上的内容?可他不认识这些字。是某种暗号?还是仅仅是她无意识的小动作?

李明的疑惑更深了。他不敢有大动作,只能极轻微地转动眼珠,试图从少女平静的侧脸上找到一丝端倪。但她眉眼低垂,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扇形阴影,神色专注得仿佛真的在聆听台上晦涩的讲学,只有那根固执地、一遍遍描摹的手指,泄露了某种平静表面下的暗流。

就在李明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充满暗示的举动逼得坐不住时,少女的手指停了下来。然后,她的手腕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转,那原本虚悬在竹简上方的手指,极其自然地垂落下来,似乎只是随意地搭在了竹简的边缘。

可就在她手指垂落的瞬间,李明眼尖地瞥见,有一抹极其温润的白色,从她深碧色的宽大袖口里,滑出了一小截。

那是一块玉佩。

色泽是上好的羊脂白,在昏黄的铜灯光下,流淌着内敛而莹润的光泽。形状似乎是个不太规则的圆形,边缘有镂空的、繁复的云纹,中间隐约有什么图案,但只露出一点点,看不太真切。玉佩以一根颜色沉暗的丝绦系着,此刻正松松地挂在她的腕间,那一小截莹白与她腕部白皙的皮肤几乎融为一体,却又因那温润的光泽而格外醒目。

李明的呼吸猛地一滞。

不是因为这玉佩看起来价值不菲,也不是因为这佩戴方式在“课堂”上显得有些突兀。

而是一种……尖锐的、毫无来由的熟悉感。

仿佛有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混沌记忆的最深处,搅动起一片模糊的、带着刺痛感的漩涡。他确定自己从未拥有过、甚至从未近距离观察过这样一块玉佩,但那抹光泽,那种温润的质感,尤其是边缘那惊鸿一瞥的镂空云纹,都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拼命想要捅开一扇沉重而紧闭的门。

门后有什么?他不知道。只有一片黑暗,和黑暗深处隐约传来的、让他心悸的呼唤。

他盯着那露出袖口的一小截玉佩,像是被魇住了,一时竟忘了移开目光,也忘了身处何地。

就在这时,讲台上的女先生忽然停下了讲述。

那股弥漫在教室里的、微弱却无处不在的奇异压力似乎也随之消散。学生们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细微的骚动声重新响起。

少女也终于动了。她像是刚刚从某种出神的状态中醒来,极其自然地抬起手腕,将那滑出一截的玉佩轻轻推回袖中深处,宽大的袖口垂下,遮住了那抹莹白。然后,她转过头,再次看向了李明。

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是刚才那种平静无波,也没有了转瞬即逝的微笑。那双眼眸清亮依旧,却像是投入了石子的深潭,荡开了一层极其复杂的涟漪。有审视,有探究,有某种深埋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急切,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仿佛跨越了漫长时光的疲惫。

她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但李明却从那细微的口型中,读出了三个字。

看——竹——简。

不是请求,不是商量,甚至算不上提醒。那是一种平静的,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指令。

李明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撞了一下。

他猛地低下头,重新看向桌面并排的那两卷竹简。那上面古老的字迹,此刻在他眼中,仿佛活了过来,扭曲、蠕动,散发出无声的、亟待破解的召唤。

周围的一切——重新响起的低语,空气中浮动的尘埃,讲台上女先生开始收拾东西的窣窣声,窗外透进来的、不知是午后还是黄昏的天光——都迅速褪色、虚化,被推到了遥远的背景里。

只有眼前这两卷沉默的竹简,袖中那惊鸿一瞥的玉佩微光,和身边少女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无比清晰,无比沉重地,压在他的整个世界之上。

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悬在了其中一卷竹简的上方。冰凉的篾片触感,顺着指尖,一路蔓延上来。

指尖即将触碰到竹简冰凉的篾片。

就在那一刹那——

一股无可抗拒的、仿佛来自无穷高处的力量,猛地攫住了他的意识,狠狠地向后拽去!

所有的画面、声音、触感、气味——那陈旧木桌的纹理,竹简温润的光泽,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女先生平淡的讲述,衣袖间清冽的草木冷泉气息,身旁少女深潭般的眼眸,还有那惊鸿一瞥、刺痛记忆的玉佩微光——这一切,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瞬间炸裂成亿万片闪烁着奇异光芒的碎片。

“嗡————”

一种高频的、穿透灵魂的耳鸣席卷了一切。

紧接着是强烈的失重感,仿佛从万丈悬崖跌落,心脏猛地提到嗓子眼,又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摁回胸腔。

“嗬——!”

李明猛地倒抽一口冷气,上半身像是被弹簧驱动,骤然从某个平面弹坐起来。

眼前是炫目的、不自然的白光,刺得他瞬间闭上眼,泪水生理性地涌出。耳边是持续不断的、单调的“滴滴”声,规律得令人心慌。

触感回来了。身下是某种偏硬的、带有粗糙纹理的织物,不是硬木条凳。后背传来微微的酸痛。鼻子里充斥的不再是旧书霉味和草木香,而是一种混合了消毒水、金属和……淡淡食物馊掉的、属于现代社会的、冰冷而熟悉的气味。

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梦境的碎片还在脑海里疯狂旋转、冲撞,带着强烈的色彩和未解的情绪,试图抓住任何一点残留的真实感。那阶梯教室的宽阔,那占座的小布包,那女先生平淡却带着奇异压力的声音,那碧衣少女沉静的侧脸,她指尖描摹的轨迹,袖口滑出的、刺痛他记忆的玉佩……一切清晰得可怕,却又在睁开眼后现实的强光下,迅速褪色、融化,变得虚浮而荒诞。

他用力眨了眨眼,挤掉生理性的泪水,视线逐渐清晰。

白色的天花板。惨白的日光灯管。贴着浅米色墙纸的墙壁,有些地方已经起了泡。空气里除了消毒水味,还有自己身上闷了一夜的汗味。他正坐在一张窄小的单人床上,身上盖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蓝色格子薄被。床对面是一张简易的书桌,上面堆满了凌乱的图纸、摊开的笔记本电脑、几个空了的泡面桶,还有半瓶没拧紧盖子的矿泉水。

这里是他的出租屋。那个只有十平米,朝北,终年不见阳光,月租一千二的隔断间。

梦。原来是一个梦。

一个长得离谱,细节清晰到诡异,情绪饱满到令人心悸的梦。

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擂鼓一般撞击着肋骨。额头和后颈一片冰凉的黏腻,是刚才瞬间惊出的冷汗。他抬起手,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空空如也,只有长期伏案画图留下的、握笔处的薄茧。

没有玉佩。当然没有。

他又猛地扭头看向床边那张唯一的小桌子。桌面上除了那些杂物,只有一个倒扣着的手机,一个插着充电线的塑料闹钟,显示着此刻的时间:上午7:03。闹钟旁边,放着一个深蓝色的、磨损了边角的帆布笔袋,拉链半开着,露出几支绘图铅笔和一块灰扑扑的橡皮。

也不是竹简。

李明长长地、颤抖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清晨冰凉的空气里形成一小团白雾,又迅速消散。全身的力气仿佛随着这口气被一起抽走,他颓然地向后倒去,后脑勺撞在不算柔软的枕头上,发出一声闷响。

眼睛盯着天花板上那片因为渗水而泛黄的污渍,形状有点像……梦里那块玉佩不规则的轮廓。他闭上眼,试图抓住梦境最后的尾巴。碧衣少女的脸在迅速模糊,只有那双眼睛里的复杂情绪——审视,急切,疲惫——还隐约残留,像水底的暗影。还有那句无声的唇语:看竹简。

看什么竹简?那上面刻的到底是什么?

他用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头疼。像是用脑过度,又像是被硬塞进了太多不属于自己的信息。梦境带来的强烈沉浸感和苏醒后的巨大落差,让他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晕眩和恶心感,胃里空荡荡地抽搐着。

窗外传来早高峰隐约的车流声,隔壁合租的室友开始用力刷牙、吐水,哗啦啦的水声透过薄薄的隔断墙清晰地传过来。楼下早点摊的油条香气混合着汽车尾气的味道,丝丝缕缕地飘了进来。这是现实的、粗糙的、属于李明的世界。一个为下个季度房租发愁,为甲方反复无常的要求改图画到凌晨,挤地铁,吃外卖,看不到未来却也不敢停下的世界。

那个有着阶梯教室、古怪夫子、碧衣少女和神秘竹简的世界,像一场奢侈而怪诞的错觉,被清晨七点零三分的闹钟和隔壁的刷牙声,毫不留情地击得粉碎。

他躺了很久,直到心跳慢慢平复,冷汗被冰冷的空气吹干,皮肤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然后,他伸出手,摸到了枕边的手机。屏幕亮起,刺眼的光让他眯了眯眼。锁屏壁纸是系统自带的星空图。几条未读的工作群消息提示挂在通知栏。

没有关于“稷下”的搜索记录,没有陌生的聊天记录,没有任何能证明那个梦境存在过的痕迹。

他解锁屏幕,指尖悬在搜索框上方,停顿了几秒。

输入什么?“阶梯教室 古代 占座”?“碧色衣裙 少女 玉佩”?还是“竹简 星轨 地脉 灵息潮汐”?

指尖动了动,最终,他只是点开了天气应用。屏幕上显示:今日,多云转阴,北风三到四级,最高气温12c。

他放下手机,重新闭上眼。

眼皮内侧,那卷深褐色竹简的轮廓,和那一小截温润的羊脂白,却固执地残留着,像曝光过度的底片,灼在视网膜上,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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