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不会围绕一个人转动,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的战场。
陈牧的战场在辽东,而景运帝的战场在朝堂。
皇帝这位置,有人吃尽穿,绝坐上就不想下去,我死后哪怕它洪水滔天,譬如洪德帝。
有的却宵衣旰食,夜不能寐。
譬如现在的景运皇帝。
年仅二十岁,比陈牧还小一岁,这几个月以来,身为天子却瘦了整整一圈。
两父子天差地别,完全取决于想做明君还是昏君。
若是昏君,那简单的很,随心所欲就可,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该享受享受着,若顺利活到老死,那就是享乐一辈子。
可如果想做明君,那就难了。
各方势力要平衡制约,各种棘手的问题都需要处理,偏偏在很多事没出结果之前,仿佛怎么选都是对的。
景运帝坐在紫檀木御案后,手里捏着一份这些天已经看过无数遍的奏疏,其上字字皆已牢记,却仍像烧红的烙铁,不住的烫在心上。
辽东战事糜烂,陈牧孤身救火,可景运帝实在不敢也不能将国运交托一个人身上,哪怕这个人是给过他无数惊喜的陈牧。
故而,景运帝不光调了保定、昌平等援军驻防山海关,又调京营五万人布置在了通州密云一线,龙武卫也做好了出征的准备。
有道是,国难思良将,时艰念诤臣。
景运帝命内宦持圣旨,以思念旧臣为名星夜兼程去淮安见了程阁老,期望这位曾经带兵剿灭过白莲的老臣,能继续朝廷出谋划策。
可惜老头的心让他伤透了,程阁老借口年老病重,谢绝了入京的旨意,不过还是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陛下若欲救辽东,非三事不可为。其一,征发天下精兵,宣大、蓟镇、延绥、宁夏,乃至川浙湖广,凡能战者,尽数调辽,以泰山压顶之势,一战而天下定。女真乃腹心之患,切不可给以喘息之机。
其二,加征辽饷,国朝每亩加银三厘五毫,专款专运,不得挪用。其三……”
景运帝的手指停在第三行上,没有再往下看。
其实不必看,早已烂熟于心的他也知道后面是什么——启用厂卫,彻底清洗辽东将门,凡有通虏嫌疑者,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这最后一条,景运帝没拿到朝会上讨论,可就是这前两条,也已经让朝堂吵翻了天。
“征发天下兵马入辽”
“加派辽饷”
这事实上是一个事,因为国库没钱了,想征发各地兵马,就必须要加派饷银。
然而太宗皇帝曾遗命后世子孙四个字,那御笔亲书的匾额,如今还挂在皇极殿中。
永不加负!
祖宗成法在先,现实困境在前,这些天整个朝堂都吵成了一锅粥。
官们暂时分成两派,一派跟着高呼“祖宗之法不可违”。
另一派则痛斥他们“不识大体,误国误君”。
从这两天的争吵中,景运帝能敏锐察觉得出,这次的纷争暂时还没有牵扯到党争,但估计也快了。
有些事争着争着,争的就不是事情本身,现在就已经有人将矛头,对准勋贵,对准他一直心心念念却还没来得及展开的改革之上。
“陛下,贤妃娘娘求见。”
吴瑾的声音把景运帝从沉思中拉了出来,微微示意,片刻后,柳莺儿一身藕荷色绣折枝梅的宫装,外罩银狐皮斗篷款款而来,手里提着一个朱漆食盒。
烛光下,她的脸像一块温润的羊脂玉,眉眼弯弯的,带着浅浅的笑意。
景运帝的语气不自觉地软了下来。
“这么晚了,怎么还过来?”
“臣妾听说陛下今日在朝上动了气,晚膳也没用多少,就炖了盅黄芪当归乌鸡汤,给陛下补补气血。”
柳莺儿说着话,将食盒放在案边,亲自盛了一碗汤,双手奉上。
汤是乳白色的,冒着热气,香味扑鼻。
景运帝接过来,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温度正好,咸淡适中,当归的药香和乌鸡的鲜甜融合得恰到好处。
“爱妃有心了。”
几口热汤下肚,胃里暖和了些,连带着心情也好了几分。
“亲手做的?”
“嗯!”
柳莺儿轻轻绕到他身后,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按在他的太阳穴上。
她的手法很特别,不像宫里那些按摩宫女那样用力,而是轻柔地、有节奏地打着圈,一股温凉的气息从指尖透进来,景运帝舒服地闭上眼睛。
“朝堂上的事,臣妾不懂。”
柳莺儿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淡淡的体香,“但臣妾知道,陛下是天下之主,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万民福祉,为此更要保重龙体才是”
景运帝苦笑:“为了江山社稷?可有些人,偏偏觉得朕是在祸害江山。”
今天在朝堂之上,有个御史竟口不择言,怒斥皇帝数典忘祖,要倾覆祖宗之江山社稷,虽然随后就被喷的体无完肤,狼狈而退,也令年轻的皇帝陛下,心里酸涩不已。
他想中兴大明,他想让朱家江山传承千年,他想让兆亿百姓过上好日子,怎么就成祸害江山了?
“那是他们目光短浅。”
柳莺儿的手指移到他后颈,那里因为长期伏案,已经僵硬得像块石头,“陛下看得远,自然要承受常人不能承受之重。”
这话说到了景运帝心坎里。他忽然想起什么,睁开眼睛,看着柳莺儿:“爱妃,你说……陈牧能守住辽东吗?”
柳莺儿按摩的手微微一顿,只是一瞬间的停顿,快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声音依旧平静:“陛下,臣妾不敢”
“朕许你说。”
景运帝盯着她:“这里没有外人,朕想听听你的真话。”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祖制”
柳莺儿低下头,退后两步,福了福身子:“汤要凉了,陛下趁热喝吧。夜深了,臣妾不宜久留,先行告退。”
她走得很快,藕荷色的裙摆消失在御书房门外,像一阵风吹过。
景运帝望着空荡荡的门口,许久没有动。
汤碗里的热气渐渐稀薄,最后一丝白烟消散在空气中。他端起碗,将剩下的汤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将碗顿在案上。
“吴瑾。”
“奴婢在。”
“贤妃最近……可还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