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的雨总带着股韧劲,跟诸葛亮羽扇上的丝线似的,缠在鱼腹浦的乱石堆上。那年秋末,陈石跟着粮队送粮到江边时,远远见着军师立在石阵中央,青衫让风卷得像只振翅的鹤,雨丝在他周遭绕出半透明的帘。
“莫往前凑,”队长老王拽住他后领,运粮的老马在泥地里踩出啪嗒声,“那是八卦阵,当年陆逊带十万兵扎进去,转了三天三夜没找着北。”
陈石眯着眼瞧。那些石头看着平平无奇,不过是一人高的灰扑扑石墩子,被江水泡得发滑。可越走近越觉得不对劲——石堆没个正经模样,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章法,雨珠打在石缝间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像是有谁在里头敲着碎锣。
“这阵是丞相入川时摆的,”老王压低声音,指着石堆中央那块泛白光的石头,“听说当年东吴大军追来,眼瞅着要包了先帝的饺子,军师往这一站,石头自己就挪了位,把陆逊困在死门里喝了三天西北风。”
陈石刚满十五,没见过大阵仗,只觉得那些石头在雨雾里泛着冷光,像无数只睁不开的眼。忽然间起了雾,白茫茫的一片,把前头的营帐吞得干干净净。他听见老王在喊“看好粮包”,可声音像隔着层水,闷得慌。
等他再看清时,粮队和老王都没了影。四周全是石头,一模一样的石头,堆成歪歪扭扭的纹路,风裹着雨在石缝里钻,把他的喊声撕成了碎片。他腿肚子直打颤,靠着块石头坐下,才发现石面上刻着些模糊的道道,像虫子爬过又风干了的痕迹。
“别怕。”
一个声音从头顶落下来。陈石抬头,见诸葛亮站在石堆高处,羽扇慢悠悠摇着,雾气绕着他的脚踝打旋,跟披了层纱似的。他往下走时步子轻得很,石面上的积水都没溅起来。
“这阵叫八门金锁,”他蹲下来,羽扇点了点石头间的空隙,“开、休、生、伤、杜、景、死、惊。走错一步,就掉进阎罗殿的油锅。”他说话声跟村口教书先生似的温和,可眼睛亮得吓人,像能看透石头里藏着的魂。
他随手捡了根枯枝,在泥地上画出个圆疙瘩。“乾、坤、震、巽、坎、离、艮、兑,”枯枝在泥里划出“沙沙”声,“天、地、雷、风、水、火、山、泽。这阵不是死的,是活的,跟着日头月亮转,跟着人心里的念头走。”
陈石似懂非懂地点头,手指抠着石头上的刻痕。那道道忽然发烫,烫得他猛地缩手。诸葛亮笑了笑,把他的手按回石面:“莫慌,这是阵眼在认生呢。当年陆伯言闯进来,也是让这石头烫掉了半边袖子。”
雾气裹着雨丝越来越浓,石头开始轻轻发颤,发出“嗡嗡”的低响。陈石瞅见石缝里冒出黑气,跟滚粥似的咕嘟冒泡。诸葛亮站起身,羽扇一挥,黑气“嘶”地散了,露出后面影影绰绰的刀光。
“你瞧,”他指着石堆深处,“当年这里头埋了三千战死的兵,每块石头都吸过人血呢。”陈石吓得心蹦到嗓子眼,他却弯腰替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莫哭丧脸,这阵是劫数,也是活路。你看那生门总朝着东边,就算晕了头,朝着日头走,总能摸着道。”
他牵着陈石的手在石头间绕。步子看着随意,却总能躲开那些发颤的石墩。有回陈石觉得走到了绝路,他轻轻一推身边的石头,那石墩竟自己转了个圈,露出条窄窄的缝。
“这阵最绝的不是困人,”他忽然停下,指着头顶翻涌的雾气,“是让人瞅见自个心里的鬼。陆伯言看见的是东吴战船着了火,你猜我瞅见啥?”
陈石摇摇头。他笑了笑,羽扇指向一块最大的石头,石面上的刻痕忽然红得像炭火。“我瞅见先帝在白帝城叹气,”他的声音低下去,“瞅见关二爷的青龙偃月刀插在土里,刀片子上全是血。”
雾气里传来马嘶声,隐约有旗子在晃。陈石看见好多兵在石堆里跑,穿的盔甲不一样,有的是蜀兵,有的是吴兵,还有穿黄巾军衣服的,一个个面无表情,跟提线木偶似的在石头间撞来撞去。
“这些都是困在阵里的魂,”诸葛亮的话让风刮得断断续续,“他们不是让石头困住的,是让自个的心事困住的。”他忽然咳嗽起来,咳出的血点子溅在石头上,那些刻痕顿时亮得晃眼。
“军师!”陈石想上去扶,却被一股力气弹开。他摆了摆手,羽扇在石面上画了个圈,所有的震动都停了,雾气也慢慢散了。老王的喊声从远处飘来,粮队的火把在雾里像跳动的豆子。
“记好了,”诸葛亮把个东西塞到他手里,冰凉刺骨,像是块玉,“阵眼在离卦位,石头发烫就摸这儿。”他的脸在晨光里变得透明,像要化在雨里。
陈石低头一瞧,手里握着枚八卦形状的玉佩,上面还沾着温热的血。等他再抬头,石堆里只剩晨露和鸟鸣,仿佛刚才的事全是场梦。老王找到他时,他正对着石头发愣,老王拍了他一巴掌:“傻站着干啥?军师早骑马走了,去前头督阵了。”
后来陈石才知道,他在八卦阵里走了一宿,外头却只过了顿饭的功夫。再后来他跟着姜维打仗,好几次被魏兵围在阵里,每当他摸到怀里的玉佩,就想起诸葛亮说的话——“困住你的从来不是石头,是自个心里的坎”。
蜀国亡那年,陈石揣着玉佩回到鱼腹浦。当年的石堆早让江水冲得七零八落,只剩几块大石歪在江滩上,石面上的刻痕早让岁月磨平了。他把玉佩埋在最大的石头底下,像埋下个不会醒的梦。
江风吹过石缝,又响起“呜呜”的声响,像是有人摇着羽扇在说:“莫怕,朝着日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