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裹着未化的残雪,像一层半透明的灰白薄纱挂在背阴的山脊、乔木光秃的枝杈,以及坡面低矮的灌木丛间。
山峦的轮廓格外清晰,深褐的岩体、墨绿的松柏斑驳显露。一条灰白的道路如细绳般缠绕山腰,时隐时现。
空气清冷,背阴处积雪的边缘颜色变深,显得湿润,正缓慢地洇入下方颜色更深的泥土里。
在向阳的山坡上,这里的雪更薄了。
几株乔木枝头悬着卷曲的褐叶,叶缘凝着冰凌。树下腐叶被雪水浸成深褐色,几丛野草从缝隙中探出暗黄绿的尖儿。
一块灰褐岩石在山岗上裸露着,石面上生长着吸饱水分的暗绿苔藓。
这片冬春交织的寂静景象,倒映在一双碧绿色的眼眸里。
莉莎安静地坐在父亲的怀里,小脸朝道路两侧,眼睛睁得大大的。
风带着清冽的泥土与融雪气息,吹动她额前的细发。
“莉莎,小心点儿,别被风吹感冒了。”
柯蒂斯的声音在颠簸的马车上响起,他把自己的一件短袄子给披在女儿身上。他调整姿势,
此时他们正乘坐着一辆加篷的货运马车,随着长长的队伍,在灰白山路上缓缓移动。
车厢前面里挤着柯蒂斯父女、叶列茨基和那位沉默寡言的马车司机,车后堆的都是他们从旧大陆带回来的特产。
车轮碾过一处坑洼,车身轻晃。
柯蒂斯抱紧女儿,目光从这苍茫的景物上收回,落在身旁假寐的叶列茨基脸上。
叶列茨基睁开眼有些迷糊,柯蒂斯开口说道:
“这段路,比我们从码头到文德镇那段好走啊。”
叶列茨基脸上露出了笑容。
“那是当然,毕竟文德镇距离边境太近了,我们害怕敌人过来。所以那边的路就没敢修太好,不过等后方根据地稳定了,那里的路肯定也会修起来的。”
“到时候等我们的实力起来了,也就不怕周边的帝国势力,反倒是我们可能还需要对外出口物资呢。”
“文德镇是水路门户,路不好,什么都耽误。”
柯蒂斯微微点头,他能理解这种出于安全的“将就”。自己也跟着叶列茨基一起笑了。
队伍继续前行,地势渐高,路险了起来。
山路像沾水的布条带子一样紧贴陡峭山腰。
一侧是近乎垂直、布满风化岩石的灰黑山壁;另一侧,则是令人目眩的高山深谷。
这里的路在山路当中虽然算不上是窄的,但也只能容得两车错身通行。外侧车轮离那令人心慌的边缘,往往不到半尺。
山风在这段路上忽然变得猛烈起来,带着细碎的尖啸声卷起尘土和碎石就扑打在了车篷上。
车夫们神情严肃,紧攥缰绳,每一步都格外小心。
队伍速度慢了,交谈的声音自然就低了,只剩车轮碾过碎石的嘎吱声、马蹄铁的嘚嘚声,以及永不停歇的风啸声在不断徘徊。
众人在这种提心吊胆的环境中缓慢前行,马车碾着碎石道路缓缓转过一个巨大的弯道,接着前方的视野开阔了许多。
一座石拱桥,横跨在两座陡峭山峰间的巨大裂隙之上。
桥身由厚重的青灰色条石砌成,拱形跨度不大,但是却稳稳地架在两侧刀削般的山壁上。
桥下是目测超过五十米深的峡谷,谷底一条银白色的河流,即使在高处也能隐约听到湍急的流水声。
柯蒂斯抱着莉莎,目光自然而然地被这突兀出现在天险之上的建筑所吸引。
它出现得如此突然,又如此理所当然地连接了原本断绝的道路。
队伍在桥头的聚居点这里停了下来,暂停休整。
叶列茨基趁着众人正忙的时候,也来到了大桥边上,柯蒂斯带着莉莎跟了上来。
叶列茨基语气有些兴奋和自豪地介绍道:
“柯蒂斯,这座桥是红旗桥,我们当时可费了大力气才建成的。”
“你要不要猜一猜,这桥从破土动工到人能牵着马走过去,用了多长时间?”
柯蒂斯抱着莉莎小心地走到桥边,更仔细地端详起来。
只见眼前这座看似平平无奇的石拱桥的桥墩深嵌山体,拱券弧度精准,石块虽然打磨得比较粗糙,但接缝处却十分紧密。
光看这险恶地形,再看这浑然一体、稳固如山的石拱桥,即便不是土木工程师,他也知道其修建的难度是极高的。
在旧大陆,类似工程,即便有成熟工匠和充足物资,没个三五年也难建成,更何况在北希德罗斯这苦寒之地。
他下意识张嘴,刚想说出五年的猜测,但话到嘴边就猛地刹住。
因为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昨天刚听叶列茨基提起过他们建立根据地的时间到现在也不过刚刚一年,一个刚建立满一年的组织怎么可能把一座桥给修五年的?
这个简单的逻辑推论让他感到一阵轻微眩晕。
答案只有一个:这桥,就是在根据地建立之后,在这短短一年多里修的。
一年的时间?
在这物资匮乏、技术力量有限的山沟里,完成这样的工程奇迹?
他无法想象这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他转过头来看向叶列茨基,脸上写满难以置信与急切求证。
叶列茨基在听见了他的以后之后,似乎也被他的表情逗乐了,哈哈一笑,伸出三根手指,又弯下一根,比划了一个数字说道:
“哪里是一年的时间啊,这桥从破土动工到人能牵着马走过去,拢共就九十二天。怎么样,没猜到吧?”
“九十二……天?”
柯蒂斯重复这个数字,声音干涩。
不是五年,不是三年,甚至不是一年。仅仅是三个月零两天,总共九十二个日夜。
他再次望向红旗桥,目光掠过每一块严丝合缝的青石,他逐渐沉默了起来。
他们的队伍在这里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再度出发,马车一辆接一辆,小心地驶上桥面。
车轮压在平整坚实的桥石上,发出沉稳的辘辘声。
这桥很稳。
柯蒂斯抱着莉莎,目光却无法从桥身上那些垒砌的巨石上移开。
九十二天……这数字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以至于马车过桥,重新驶入另一边相对平缓的山路,甚至开始下行时,他都没有太多留意到周围景色的变化。
直到马车碾过最后一个急弯,爬上一个的低矮山岗,一直神色恍惚的柯蒂斯,才被叶列茨基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一下。
“看,我们到了。”
柯蒂斯下意识抬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然后,他怔住了。
只见在这山岗之下,视野豁然开朗。一片被群山环抱的开阔河谷平地,在眼前展开。
一条不算宽阔的河流闪着银白的光,从远方山谷蜿蜒而出,穿过河谷中央,又流向另一侧的山口。
河两岸是大片被划分成整齐方块的田地,泥土是深褐色,泛着湿润的色泽。田地里散布着许多劳作的身影,三三两两,或聚或散,如同缀在褐色绒布上的移动斑点。
但真正吸引柯蒂斯目光的,是河边。
与田地里疏落的人影截然不同,河岸沿线,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尤其在几处河湾与滩涂的拐角,那里的人多得让人一眼望去就感到了无比的震撼。
从四处纷纷赶来的人,由一个个黑点连成了线、线构成了面、面汇聚成了湍流不息的人群。
远远看去,像无数的线条汇聚成了一条沿着河岸建立的堤坝,但这道堤坝却隐隐地展现出了一种能够改天换地的力量!
站在这山岗上,望着眼前这一切,柯蒂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
这里不富裕,甚至还十分朴素。
但这里却没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错乱感,有的只是一种让人看见了就能感到近乎灼热的活力。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但这并不妨碍他羡慕着这样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