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与方言的复魅》
——论《我几想学甲骨文写诗》中的文字考古学与语言乡愁
文\/元诗
在数字符号泛滥的当代语境中,树科的《我几想学甲骨文写诗》以其独特的粤语表达与对甲骨文的深情回望,构筑了一个抵抗语言异化的诗意空间。这首诗表面上是对方言书写与古文字的单纯迷恋,深层却蕴含着对汉语本质的哲学叩问——当现代汉语日益沦为工具理性的附庸,我们是否还能在龟甲兽骨的裂纹与粤语声调的交错中,重新发现语言那未被规训的野性?这种对文字本源的追寻,恰如海德格尔所言\"语言是存在之家\",诗人试图通过方言与古文字的双重路径,返回那个语言尚未被现代性祛魅的原始之境。
一、甲骨文作为诗学装置的文化政治学
甲骨文在这首诗中绝非简单的怀旧符号,而是一种具有颠覆性的诗学装置。诗人\"好想好想学用甲骨文写诗\"的迫切宣言,实际上是对现行语言体制的温柔反叛。法国哲学家德里达在《论文字学》中揭示西方语音中心主义对书写的压抑,而汉语系统却因其表意特性始终保持着\"文字自治\"的传统。甲骨文作为现存最古老的成熟汉字系统,其象形指事的构造法则保存着汉字与物象最直接的血肉联系。诗人选择甲骨文而非小篆或金文,正是因为这些刻在龟甲上的\"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符号,最能体现汉字\"依类象形\"的本真状态。当现代汉字经历隶变楷化、简化运动的多重规训后,甲骨文中那个\"日\"是太阳的圆形轮廓、\"山\"是峰峦起伏的图画世界,成为了抵抗符号抽象化的最后堡垒。
在诗句\"汉语,汉字,我哋华人\/先至会爱我哋炎黄子孙\"中,诗人构建了一个以文字为纽带的族群认同谱系。这种认同不同于现代民族主义的话语建构,而是接近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所说的\"印刷资本主义\"之前的古老共同体想象。甲骨文在此成为穿越时空的文化密码,那些曾被商王用来占卜吉凶的裂纹,在当代粤语诗人笔下转化为文化基因的活化石。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将\"华人\"与\"炎黄子孙\"并置时,刻意使用了粤语特有的\"我哋\"(我们)和\"先至\"(才)等词汇,这种语言选择暗示着:真正的文化传承必须通过方言母语的毛细血管才能完成。法国语言学家海然热曾指出\"每种语言都是一种独特的世界观\",粤语作为古汉语的活态遗存,其保留的入声字与九声系统,恰与甲骨文所代表的汉语源头形成镜像关系。
二、粤语书写的诗性突围与声音考古学
树科采用粤语书面化表达的策略,在当代诗歌谱系中构成了一次自觉的语言起义。粤语作为汉语族中保留中古音韵最完整的方言,其语音系统与《切韵》《广韵》等韵书记载的唐宋音系存在明显的对应关系。诗句\"我几时嘟喺信嘅\"中\"嘟喺\"(都是)、\"嘅\"(的)等虚词的使用,不仅在地域文化层面标记了诗人的身份认同,更在音韵学层面实现了对古代汉语的声音考古。日本语言学家桥本万太郎曾提出汉语方言的\"地层说\",认为现代方言如同地质层般保存着不同时期的语言特征。粤语诗歌的书写,本质上是在进行一场穿越语言地层的钻探作业。
诗人对粤语的选择还隐含着对普通话霸权的美学抵抗。在\"谂到几远,谂返而家\/谂嚟谂去,讲去话嚟\"这样的句式中,粤语特有的词汇与语序创造出独特的节奏韵律。\"谂\"(想)字的重复使用形成思维的回旋结构,而\"嚟去\"等趋向补语构成的往复运动,在语音层面模拟了时间流逝的不可逆性与记忆的循环性。这种语言效果在普通话的线性叙事中难以实现,却因粤语保留的古汉语语序自由度而成为可能。俄国形式主义者提出的\"陌生化\"理论在此得到印证:粤语书写通过打破标准语的自动化认知模式,使读者在方言的裂隙中重新感受语言的质感。
诗中\"光阴不再\"的慨叹与\"要揾本《今昔文字镜》\"的急切形成张力,暴露出诗人对语言异化的深刻焦虑。《今昔文字镜》作为虚构的典籍,象征着理想中的文字谱系学词典——能够映照古今文字变迁的魔镜。这个意象令人联想到博尔赫斯《沙之书》中那本无限之书,但树科的诉求更为具体:他渴望一种能够连接甲骨文与粤语的超文本,使三千年前的占卜文字与当代方言在诗行中完成跨越时空的对话。这种诉求本质上是对语言工具化的反抗,当现代汉语日益沦为信息传递的透明媒介时,诗人试图恢复文字的物性(thingness)与灵晕(aura),让笔画重新成为可触摸的痕迹,让声音重新获得祭祀仪式中的通神力量。
三、文言基因与白话身体的共生诗学
\"我哋华夏简美文言\"这一表述展现出诗人对文言传统的矛盾态度。\"简美\"二字既是对文言文凝练美学的肯定,又暗示着对其现代转化的期待。这种态度令人想起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中主张的\"不摹仿古人\",但树科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并非简单回归文言或全盘接受白话,而是试图在粤语口语中激活文言的基因片段。诗句中\"嘟喺信嘅\"这样的粤语表达,实际上保留着文言判断句\"……者……也\"的结构痕迹,形成口语与文言的杂交文本。
这种语言策略创造出本雅明所说的\"星丛\"(constellation)效应——文言与白话、古文字与方言不再是线性进化链条上的环节,而是在共时空间中形成彼此映照的星座。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关于\"视域融合\"的阐释学理论在此显现其解释力:诗人将甲骨文、粤语、文言、白话等不同历史时期的语言视域强行并置,迫使它们在冲突中产生新的意义可能。这种语言实验颠覆了传统文学史分期叙事,使《诗经》的比兴与网络时代的碎片化表达在同一诗行中获得平等对话的权利。
诗中反复出现的\"谂\"(想)字构成精神活动的核心动作,这个在普通话中已边缘化的古语词,在粤语日常对话中保持鲜活生命力。诗人通过这类词汇的选择,实践着t.S.艾略特所说的\"传统与个人才能\"的辩证关系——真正的创新必须建立在对传统的创造性误读之上。当\"谂\"字在\"谂到几远,谂返而家\"的句式中往复运动时,它既是个体思维的当下记录,又是集体无意识的语言考古,这种双重性使诗歌获得历史纵深与当下关怀的共振。
四、文字乡愁的乌托邦与反乌托邦
全诗弥漫着浓重的失落感与追寻意识。\"光阴不再\"的悲叹与\"好想好想\"的重复,暴露出诗人对文字本真状态的乡愁(nostalgia)。但这种乡愁并非简单的复古情结,而是本雅明笔下\"历史天使\"式的忧郁凝视——我们看到的不是连续进步的历史,而是不断堆积的废墟。甲骨文在此成为文字原初完整性的象征,那个字画尚未分离、声音与意义尚未割裂的黄金时代。法国精神分析学家拉康的\"实在界\"理论或许可以解释这种迷恋:甲骨文代表着永远失落却又不断在语言中留下创伤性痕迹的实在界,诗人对它的渴望本质上是对不可能之完整的永恒追求。
然而这首诗的深刻之处在于,它同时揭示了这种文字乌托邦的虚幻性。\"要揾本《今昔文字镜》\"的表述暗示着,任何对纯粹起源的追寻都必然经过中介与折射。德里达的解构主义提醒我们,不存在先于差异的文字净土,甲骨文本身已经是符号的游戏,其占卜功能恰恰建立在裂纹的随机性与解释的任意性之上。诗人或许潜意识地意识到这点,因此他的粤语书写没有滑向本质主义的文化保守立场,而是保持开放的语言杂交状态。这种自觉的矛盾使诗歌避免沦为文化原教旨主义的传声筒,反而成为多元语言力量交锋的战场。
在技术统治的时代,树科这首诗以其对文字物质性的执着,构成了对数字语言虚无化的抵抗。当Unicode编码试图将甲骨文也纳入标准化字符集时,诗人却渴望回到刀笔与龟甲碰撞的触觉体验。这种抵抗与德国哲学家弗卢瑟对数字图像的批判形成呼应:在算法生成的文字世界中,我们失去了笔画与载体之间的物质纠缠,失去了书写作为身体延展的 phenomenological experience(现象学体验)。诗中\"学用甲骨文写诗\"的渴望,本质上是对文字重新施魅(re-enchantment)的诉求,让语言恢复其仪式性与神圣性。
《我几想学甲骨文写诗》最终呈现为一个充满张力的符号场域:这里既有对文化根源的深情回望,又有对语言创新的激进实验;既有本质主义的身份认同,又有对纯粹起源的解构认知。树科通过粤语与甲骨文的奇异联姻,创造出罗兰·巴特所说的\"可写的文本\"——它拒绝单一解读,邀请读者参与意义的编织。在这个意义上,这首诗本身就成为一面《今昔文字镜》,映照出每个接触它的人在语言迷宫中的身影。当我们在数字时代重读这样的诗句,或许能短暂地逃离符号的异化,在龟甲裂纹与粤语声调的共振中,触摸到汉语那依然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