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振远堂的晨光里,总飘着淡淡的药香。梅超风坐在兵器架旁的石凳上,手里捻着晒干的艾草,动作慢得像在数纹路——这是她近年添的习惯,总在教拳的间隙捣鼓些草药,说是“拳伤得靠药养”,其实林小乙偷看见过,她药篓里总躺着株干制的桃花,花瓣都压得变了色。
这日刚教完“裂石式”,院门外突然传来熟悉的马蹄声。梅超风捏着艾草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那马蹄声轻快又急促,像极了当年桃花岛马厩里那匹“踏雪”,是黄蓉的坐骑。
门帘被挑开时,果然露出张带着笑的圆脸,鬓边插着朵新鲜的桃花,正是黄蓉。她身后跟着个高瘦身影,青衫磊落,手里拎着个食盒,正是郭靖。
“梅师姐,别来无恙?”黄蓉把食盒往石桌上一放,掀开盖子,里面是刚出炉的桃花酥,香气瞬间漫了满院,“我跟靖哥哥路过楚州,听闻振远堂有位‘黑袍师傅’教拳很特别,一猜就是你。”
梅超风的指尖在艾草上掐出个印子,没抬头:“黄帮主大驾光临,振远堂蓬荜生辉。”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郭靖在一旁挠了挠头,憨声道:“梅师姐,我们不是故意来打扰的,就是……就是蓉儿说,你教的《玄风拳》,跟当年陈大哥创的路子很像。”
提到“陈大哥”三个字,梅超风的动作顿了顿,终于抬眼看向两人。阳光落在她脸上,能看见眼角新添的细纹,却比当年在桃花岛时多了几分沉静。“你们来,不止是为了吃桃花酥吧。”
黄蓉眼珠一转,从食盒底层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本泛黄的册子,封面上写着“玄风拳补注”。“这是当年陈大哥留给你的,藏在桃花岛书房的暗格里,前阵子翻修才找出来。”她推过去,“你看这最后一页。”
梅超风捏着册子的手微微发颤,翻到最后一页,见上面画着个小小的简笔画——一个扎着马步的女子,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超风学拳总爱耸肩,得用这个法子治她。”下面还画了个歪脑袋的小人,正拿竹竿轻轻敲女子的后背。
是陈玄风的笔迹。她指尖抚过那行字,像触到了当年的温度——那时她总学不会沉肩,陈玄风就真找了根细竹竿,趁她扎马时从背后轻轻一敲,力道不重,却总能让她瞬间收肩。
“他总爱耍这些小聪明。”梅超风的声音有些哑,把册子往怀里一揣,“说吧,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黄蓉收起玩笑的神色,正色道:“荣亲王在江南招兵买马,说是要‘清剿江湖野拳’,实则想趁机吞并楚州的盐场。我们收到消息,他已经派人盯着振远堂了,说你教的拳是‘反拳’。”
郭靖补充道:“我们带来了些人手,都是当年跟着我守襄阳的弟兄,或许能帮上忙。”
梅超风看着院外操练的学徒,林小乙正带着师弟们练“定风式”,拳头挥得虎虎生风。她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挤在一处:“我当是什么大事。”她站起身,玄铁杖在地上顿了顿,“当年在桃花岛,他教我出拳要‘先守后攻’,如今正好用上。”
黄蓉挑眉:“师姐有法子?”
“楚州的盐工们,半数都在振远堂学过拳。”梅超风指了指院墙上的拳谱,“他们不是荣亲王眼里的‘野拳师’,是靠力气吃饭的百姓。百姓要护着自己的盐场,谁也拦不住。”
正说着,院外突然传来喧哗。林小乙跑进来,脸色发白:“师娘,荣亲王的人来了,带着兵丁,说要封了咱们武馆!”
梅超风拎起玄铁杖就往外走,黄蓉和郭靖对视一眼,紧随其后。
院门口,十几个兵丁举着刀围成圈,为首的正是上次那个锦袍中年人,手里拿着封黄色的圣旨:“梅超风接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别念了。”梅超风的玄铁杖在地上划出火星,“要封武馆,先问问院里的学徒答应不答应。”
话音刚落,振远堂的学徒们全涌了出来,林小乙、苏念慈带头,身后跟着扛着锄头的盐工、拎着扁担的脚夫,黑压压站了一片。有人喊:“荣亲王想抢我们的盐场,没门!”有人吼:“梅师傅教我们拳是为了护家,不是反贼!”
锦袍人被这阵仗吓了一跳,色厉内荏道:“你们想抗旨?”
“我们只想护着自己的活路!”梅超风的声音穿过人群,清晰有力,“当年陈玄风在这里教拳,就是为了让百姓能护着自己,护着家。这拳不是反拳,是‘守心拳’!”
郭靖突然上前一步,朗声道:“我郭靖作证!当年陈兄弟创这拳术,就是为了帮襄阳的百姓自保,绝非什么反拳!”
黄蓉也道:“荣亲王假传圣旨,私吞盐场,才是真的谋逆!”
三人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像三块巨石投入湖面,激起千层浪。兵丁们的刀开始发颤,有几个楚州本地的兵丁,竟悄悄收了刀——他们的父兄,说不定就在人群里学过拳。
锦袍人见势不妙,转身想溜,却被林小乙用“定风式”拦住去路。少年的拳头虽嫩,却带着股韧劲儿,正是梅超风教的“先守后攻”。
“把假圣旨留下。”梅超风的玄铁杖抵在他腰间,“回去告诉荣亲王,楚州的百姓,不是好欺负的。”
锦袍人哆哆嗦嗦解下圣旨,被兵丁扶着狼狈逃窜。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林小乙举着假圣旨,笑得露出豁牙。
夕阳斜照时,振远堂的石桌上摆开了酒。桃花酥混着盐工送来的酱牛肉,倒有几分当年桃花岛的滋味。
“还记得吗?当年你偷了我爹的《九阴真经》,被他追得满岛跑。”黄蓉给梅超风倒酒,眼里闪着促狭的光。
梅超风抿了口酒,嘴角难得带了点笑意:“你不也偷偷把桃花糕藏在我的药篓里,害我熬药时煮出甜味?”
郭靖在一旁憨憨地笑:“我当年总记不住拳谱,还是陈大哥说,‘跟着超风练,她的拳头比谁都准’。”
三人望着院外练拳的身影,忽然都沉默了。当年的少年意气,江湖恩怨,如今都化作了石桌上的酒香,混着振远堂的拳风,成了最踏实的日子。
梅超风摸出怀里的拳谱,借着酒意轻轻翻开。最后一页的简笔画旁,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是黄蓉的笔迹:“当年的债,如今的缘,都是天意。”
她抬头看向黄蓉,对方正冲她眨眼睛,郭靖则在给学徒们演示“裂石式”,拳头挥得沉稳有力。
晚风穿过振远堂的院子,带着艾草和桃花的香气,像极了那年桃花岛的春天——有吵有闹,有拳有笑,还有三个并肩站着的身影,把江湖的风雨,都站成了身后的故事。
酒过三巡,梅超风指尖敲着桌沿,忽然看向郭靖:“靖哥哥,你当年守襄阳,最险的时候是怎样的?”
郭靖放下酒碗,黝黑的脸上露出些微感慨:“最险那次,蒙古兵架着云梯往上冲,城墙上的弟兄们拼得只剩三成,我手里的刀都砍卷了刃。蓉儿带着丐帮弟子从后巷绕过去烧了他们的粮草,才算缓过劲来。”他顿了顿,看向梅超风,“跟你现在护着楚州盐场,其实是一个道理——守的不是一块地,是大家伙儿的活路。”
黄蓉抢过话头,夹了块桃花酥塞进嘴里:“可不是嘛!当年陈大哥总说,‘拳术练到最后,不是为了打遍天下,是为了身边人不用挨打’。你看你现在教的这些学徒,扛盐的、拉车的,练拳不是为了闯江湖,是晚上收工能平平安安回家,这才是真本事。”
梅超风没说话,只是把酒碗往郭靖面前推了推,示意他满上。酒液晃出碗沿,滴在桌案上,像极了当年桃花岛练功时,陈玄风帮她包扎伤口渗出的血珠。那时他总说:“超风,等咱们攒够了钱,就去楚州买块地,不练这些打打杀杀的,我教你种桃花。”
“师娘,”林小乙端着盆刚卤好的牛肉进来,见三人沉默,挠着头笑道,“外面学徒们说,想跟郭大侠讨教两招,说是听人讲,郭大侠的‘降龙十八掌’能劈断巨石呢!”
郭靖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刚要推辞,黄蓉已经拍着桌子叫好:“去去去,露两手给他们瞧瞧!让这些小子知道,啥叫真正的‘守心拳’!”
院坝里顿时热闹起来。郭靖站定,沉腰立马,一声低喝,右掌缓缓推出,看似平平无奇,掌风却带着股沉劲,扫过之处,院角那棵半枯的老槐树竟“咔嚓”一声断了枝桠。学徒们看得目瞪口呆,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梅超风站在廊下看着,忽然对黄蓉道:“你说,咱们当年要是没离开桃花岛,会不会也是这样?”
黄蓉叹了口气,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郭靖教徒弟们扎马步的身影:“我爹当年总骂我们‘不知天高地厚’,其实他心里清楚,年轻人哪有不想往外闯的?只是闯到最后才明白,能守住一块安身的地方,比什么都强。”她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对了,这个给你。”
布包里是半块玉佩,上面刻着个“风”字,另一半据说在陈玄风手里。梅超风捏着玉佩,指腹摩挲着那道断裂的痕迹,突然想起陈玄风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超风,楚州的盐场……我看过图纸了,种不了桃花,种芦苇也挺好,能挡风。”
“他早就想好了。”梅超风的声音有些发颤,“他说楚州的水是咸的,桃花活不了,却没说芦苇能护着盐场不被潮水冲垮。”
黄蓉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所以你才把武馆开在盐场边上,教盐工们练拳?他没说出口的,你都替他做到了。”
这时,郭靖满头大汗地回来,手里还拿着个学徒递的粗瓷碗,憨笑道:“这些小子劲头足,就是扎马步总爱耸肩,跟当年的超风你一个样!”
梅超风被他说得一怔,随即笑了,眼角的细纹挤成一团,像朵饱经风霜的菊花:“那你可得多留几天,好好教教他们。”
接下来的几日,振远堂里格外热闹。郭靖教学徒们“降龙十八掌”的基础桩功,黄蓉则帮着梅超风整理拳谱,把陈玄风当年的批注一条条补上去。梅超风依旧每天捣鼓草药,只是药篓里的干桃花被换成了新鲜的芦苇花——楚州盐场边最常见的那种。
这天夜里,巡夜的学徒慌慌张张跑来:“师娘,不好了!荣亲王的人带着火油来了,说要烧了武馆!”
梅超风拎起玄铁杖就往外走,郭靖和黄蓉紧随其后。院门外,火光摇曳,锦袍人举着火把,面目狰狞:“梅超风,识相的就自己烧了这窝点,不然连盐场一起烧!”
盐工和学徒们早已抄起家伙,林小乙举着根扁担,大声喊道:“不准动我们的武馆!”
梅超风往前一步,玄铁杖在地上顿出闷响:“荣亲王想要盐场,得问过楚州的百姓。想烧武馆?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说得好!”郭靖的声音如洪钟,“我郭靖在这儿放句话,谁敢动楚州百姓的活路,就是跟我过不去!”
黄蓉不知何时搬来了救兵——楚州知府带着衙役赶来了,手里拿着黄蓉让人快马送去的证据:“荣亲王私吞盐税,构陷忠良,朝廷已经派人来查了!”
锦袍人脸色煞白,还想负隅顽抗,却被身边的兵丁反绑了——这些兵丁里,有不少是振远堂的学徒家属。
火光渐息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梅超风看着郭靖和黄蓉收拾行囊,有些不舍:“不多留几日?”
黄蓉笑着摆手:“襄阳那边还等着靖哥哥回去呢,再说,这里有你在,我们放心。”她凑近了些,低声道,“陈大哥在天上看着,肯定比谁都高兴。”
郭靖拍了拍梅超风的肩膀:“有事就让人捎信,不管多远,我和蓉儿都会来。”
送他们走时,梅超风站在盐场边,看着芦苇花在风里摇荡,突然明白陈玄风当年的意思——芦苇虽软,聚在一起就能挡得住潮水;人也一样,只要心齐,就没有守不住的家。
振远堂的晨练依旧准时开始,只是拳谱的第一页多了行字,是梅超风写的:“拳术的真谛,是让每个普通人,都有勇气护住自己想护的东西。”阳光落在字上,像撒了层金粉,暖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