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超风站在楚州城的巷口,玄铁杖拄在青石板上,杖尾的铁环与石面碰撞,发出“当当”的脆响。巷子里飘来面案的麦香,混着武馆招牌上“振远堂”三个字的墨味,让她想起桃花岛厨房的烟火气——当年冯蘅总在清晨揉面,陈玄风就蹲在灶边,等着偷尝刚出锅的馒头。
“师娘,就是这儿了。”陈念风指着巷尾的木门,门楣上的匾额被雨水浸得发黑,“张叔说,这武馆是当年铁臂张和叔爷合开的,后来叔爷出事,就一直空着。”
梅超风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的青石板缝里钻出几丛杂草,东墙根的兵器架歪歪斜斜,上面还挂着柄生锈的单刀,刀鞘上刻着个“风”字——是陈玄风的字迹,笔锋里带着股不服输的劲。
“当年你叔爷在这儿教过拳。”梅超风摸着刀鞘,指尖蹭过铁锈,“他说楚州的孩子性子野,得用硬功磨,磨出韧性才能成器。”
陈念风蹲下身,扒开杂草,露出块埋在土里的石碑,上面刻着“扎马三年,出拳方稳”八个字,笔画深得像是嵌进了石头里。“这是叔爷刻的?”
“是。”梅超风点头,眼里闪过些微暖意,“他总说,根基比花架子重要。有次个富家子弟嫌扎马累,偷偷跑了,你叔爷追出去三里地,把人拎回来,罚他在太阳底下站了一天,晚上还亲自给他揉腿。”
正说着,院外传来争执声。一个穿短打的汉子正拽着个少年往外推,少年怀里抱着本拳谱,涨红了脸喊:“我就想看看《玄风拳》的真迹,凭啥不让进?”
“武馆早关了!”汉子粗声粗气地吼,“当年陈师傅和梅师傅走了,这地方就废了,你个毛头小子凑啥热闹?”
梅超风眉头微蹙。《玄风拳》是陈玄风结合桃花岛武功和漠北骑术创的拳术,当年只在振远堂传过三个月,后来因为被朝廷诬陷“私传兵法”,才停了教学。
“让他进来。”梅超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汉子愣了愣,见是个黑袍老妇,虽看不清脸,却莫名觉得不敢违逆,嘟囔着“真是邪门了”,转身走了。少年则眼睛一亮,抱着拳谱冲进院,看到梅超风时愣了下,又慌忙作揖:“晚辈林小乙,是振远堂的学徒,听说这儿藏着《玄风拳》的拳谱拓本,特意来……”
话没说完,他手里的拳谱突然被梅超风抽走。封面上的“玄风拳”三个字歪歪扭扭,显然是仿品——真迹当年被陈玄风缝在了她的黑袍内衬里,跟着她闯过漠北,淋过江南的雨。
“假的。”梅超风把拳谱扔回去,“真谱讲究‘沉肩坠肘’,你这上面画的‘耸肩抬臂’,练三年就得伤了筋骨。”
林小乙脸一白,捡起拳谱翻了几页,突然红了眼眶:“我就说不对劲……市坊里的拳师总说我练得‘飘’,可他们教的跟这谱子上的一样啊!我爹当年是振远堂的学徒,临终前还说,一定要让我学真的《玄风拳》,说这拳能护着自己,也能护着别人。”
梅超风看着他攥紧拳谱的样子,像极了当年那个在桃花岛偷练拳术的陈玄风——眼里有股不服输的执拗。
“想学真的?”梅超风问。
林小乙猛地抬头,眼里闪着光:“您会?”
“我不会。”梅超风摇头,指了指石碑,“但我知道怎么扎马,怎么沉气。你若能在这石碑前扎满三个月马,我就教你第一式。”
林小乙咬了咬牙,“扑通”一声跪在石碑前,挺直了腰杆。日头渐渐西斜,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汗水顺着下巴滴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接下来的日子,振远堂渐渐有了生气。林小乙每天天不亮就来扎马,膝盖上绑着沙袋,中午啃个干馒头,下午接着站,傍晚才拖着僵硬的腿回学徒房。梅超风则坐在兵器架旁,看着他的站姿从“晃悠”到“稳如磐石”,偶尔开口指点:“肩再沉些,气往丹田走,不是往嗓子眼里憋。”
消息很快传开,楚州城里的年轻人三三两两地找来。有被父母逼着来“磨性子”的富家子,有想靠拳术混口饭吃的穷小子,还有个梳着双丫髻的姑娘,说是她奶奶当年在振远堂学过拳,临终前让她来寻“沉肘出拳”的真意。
梅超风没拒绝,只是指着石碑定下规矩:“扎马不满三个月,免谈;偷奸耍滑者,滚蛋。”
第一个被“滚蛋”的是个绸缎庄老板的儿子。他嫌太阳晒,偷偷把沙袋换成了棉絮,被梅超风一眼看穿。玄铁杖点在他膝盖后窝,他“哎哟”一声跪在地上,梅超风冷冷道:“《玄风拳》的‘沉’,是沉心,不是沉面子。”
倒是那个双丫髻姑娘,名叫苏念慈,看着瘦弱,扎马时却格外稳。梅超风问她奶奶是谁,她红着脸说:“我奶奶叫苏燕,当年总说,振远堂有位梅师傅,出拳能裂石,却总爱蹲在灶边给学徒熬药。”
梅超风的心猛地一颤。苏燕是当年振远堂的杂役,总爱跟在她身后学认草药,后来嫁了个镖师,跟着走南闯北去了。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还有人记得。
三个月后,林小乙和苏念慈成了第一批“出师”的学徒。梅超风教他们的第一式叫“定风式”,看似简单的出拳,却要求“拳出如箭,收拳如钩”,光是找“沉肘”的发力点,两人就练了整整十天。
这天傍晚,两人正在院里对练,院外突然来了辆马车,车帘掀开,走下来个穿锦袍的中年人,身后跟着四个带刀护卫。
“哪位是梅超风?”中年人语气傲慢,手里把玩着块玉佩,上面刻着个“荣”字——和漠北牧场那个锦袍青年的玉佩一模一样。
梅超风没起身,玄铁杖在地上顿了顿:“荣亲王的人?”
中年人脸色微变:“阁下既知王爷威名,就该明白,私传禁拳是死罪。这《玄风拳》当年被定性为‘谋逆拳谱’,你敢重开教学,是想……”
“谋逆?”梅超风冷笑,铁环在杖上转了个圈,“当年陈玄风用这拳术护着楚州百姓躲过洪水,你家王爷却趁机霸占良田,谁才是谋逆?”
中年人被噎了下,随即色厉内荏地喊:“护卫,拿下这个妖妇!”
护卫拔刀的瞬间,林小乙突然挡在梅超风身前,摆出“定风式”的起手式,苏念慈也握紧了拳头,眼神坚定。院外不知何时聚满了人,都是这些天来旁观的街坊,有卖菜的老汉,有扛活的力夫,还有当年振远堂的老学徒,此刻都抄起了扁担、锄头,怒视着锦袍人。
“你们想造反?”锦袍人后退半步,色厉内荏。
“我们只是想学好拳,护着自己的家。”林小乙的拳头捏得发白,“我爹当年就是练了假拳,护镖时被马匪伤了腿,我不能再学假的!”
梅超风缓缓站起身,玄铁杖在地上划出半圈,将林小乙和苏念慈护在身后。铁环摩擦的“铮铮”声里,她的声音清晰地传开:“《玄风拳》传的不是拳,是‘守’——守得住自己,守得住身边人。荣亲王想禁,得先问问楚州的百姓答不答应!”
“对!不答应!”街坊们的吼声震得院墙上的杂草都在抖。
锦袍人看着黑压压的人群,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撂下句“你们等着”,带着护卫灰溜溜地跑了。
人群散去后,林小乙摸着后脑勺笑:“师娘,您刚才那下太威风了!”
梅超风没笑,只是看着石碑上的字,突然说:“明天开始,教你们第二式‘裂石式’。”
苏念慈眼睛一亮:“是能裂石的那种?”
“是。”梅超风点头,“但得先学会‘蓄力’——就像你奶奶当年熬药,火候不到,药就出不了味。”
夜里,梅超风坐在兵器架旁,从黑袍内衬里摸出个油布包。解开三层油布,露出泛黄的拳谱,封面上“玄风拳”三个字力透纸背,正是陈玄风的笔迹。她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画着个简单的小人,扎着马步,旁边写着:“超风,等教完这拳,咱们就去漠北养牛羊,再也不管江湖事。”
墨迹已有些褪色,却仍能看出当年写下时的温柔。梅超风的指尖轻轻拂过字迹,铁环与拳谱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有人在耳边低语。
院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了两下。她把拳谱重新包好,塞回内衬,玄铁杖在地上顿了顿,起身走向石碑。
月光落在石碑上,“扎马三年,出拳方稳”八个字泛着冷光。梅超风缓缓扎下马步,沉肩,坠肘,气沉丹田——这是陈玄风教她的第一个动作,也是《玄风拳》的根基。多年来,无论是在漠北的风沙里,还是在江南的雨巷中,这个动作总能让她心安。
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是黑风骑的巡逻队。她知道,荣亲王不会善罢甘休,但此刻她心里很静——就像当年在桃花岛的试剑亭,陈玄风站在她身后,看她扎马,阳光落在两人身上,暖得像要化开来。
第二天清晨,林小乙和苏念慈来练拳时,发现石碑旁多了行新刻的字:
“拳术易传,初心难守。”
字是梅超风刻的,笔画不如陈玄风的刚劲,却透着股韧劲,像极了楚州城巷子里的老槐树,看似不起眼,却能在风雨里站成一道风景。
振远堂的炊烟渐渐升起,混着麦香飘出巷口。梅超风站在院门口,看着巷子里来往的行人,玄铁杖拄在地上,铁环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响声——那是属于她的传奇,在楚州的晨光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