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度使,拆屋吧。”李宗学劝道。
李勉满脸愁苦:“反贼都没拆屋,我这节度使却要拆屋,我这当的算什么官?”
一般来说,守城部队为了让攻城方难以获取制造攻城器械的材料,同时防止攻城方设伏,会主动拆掉城外民居,甚至把城墙附近的树林也烧掉。但李佑守城,偏偏不拆屋,就是要留给李勉难题!
汴州已多年无战事,就连城墙根下,都有许多私自搭建的民居。李勉若想攻城,必须拆掉这些屋子,否则李佑往下扔火把,一烧就是一大片,攻防战就会变成火海炼狱。而且拆屋之后,木料可用于打造攻城器械。
可李勉真敢拆毁民居吗?
李宗学说道:“节度使,知府、知县已死,他们那是殉城殉国。府城失陷,朝廷问罪,节度使首当其冲。镇守太监也是大罪,可太监远在洛阳,没有参与此次战事。太监为了推脱罪责,必定把过错都推到节度使头上。若不赶快收复府城,罢官下狱都是轻的!”
节度使幕僚原本有好几个,如今全跑了,只剩一个李宗学。包括前些日子投奔的左孝成,得知府城失陷,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等等,再等等。”李勉进退两难,他实在不敢拆毁民居。
城内城外,就此陷入对峙。
李佑在守城的同时,还抽空轮训新兵,每天上午和下午,各抽调500士卒进行操练。
而李勉那边,若不是屯兵在河中小岛,四面环水,估计乡勇早就跑完了。
这次是决战,而非遭遇战,急不得,双方都在耐心准备。
李佑忙着训练新兵,李勉同样在练兵。这位节度使,一边派人到隔壁州府征粮,一边请求士绅征募乡勇,因为他手里这点兵力根本不可能破城。
转眼又过两日。
刚征募的数百乡勇,还没走到江边就哗变了,半夜打晕军官后直接跑路。
紧接着,李勉的战船也跑了两艘,岛上的乡勇开始跳江逃跑。他们知道攻城无望,不愿跟着节度使送死,两三天时间就减员八分之一。
面对如此困境,李勉居然还沉得住气,派遣心腹严防士兵逃亡。同时,给士卒加餐,对表现良好的士卒予以奖赏。
逃兵依然存在,但总算遏制住了势头。
李勉此时还心存幻想,他跟河南道观察使何应瑞关系不错。之前能顺利募兵去颍上,就有何应瑞的帮忙,希望这次也能得到增兵增粮。
然而,他刚写信派人送出去,就突然收到何应瑞的密信。
信中只有十个字:阉竖谤谗,望君好自为之。
李勉放下密信,面如死灰,一切都完了。这封信表面上是说,太监要进谗言告状,让李勉早做准备。潜台词却是,你这次死定了,我没办法帮你。
如今僖宗在位,朝廷催税不断,唯独河南一省,敢违抗皇命年年压征。
什么是压征?
就是地方出现各种灾害,今年的赋税,压到明年来收。
关中、河东闹得那般凄惨,观察使都不敢年年压征,偏偏富庶的河南却敢!
何应瑞作为河南道观察使,已经被僖宗多次批评。不是他胆子大,也不是他贪得无厌,而是河南的赋税根本收不齐。土地大多被士绅霸占,小地主和自耕农寥寥无几,这让官府怎么征收田赋?
整个大唐,也就河南连年赋税征不齐,直到现在,僖宗都以为河南连年大灾……
何应瑞没法给李勉增兵,他得抠出每一分钱粮,乖乖给皇帝送去。能送多少是多少,反正交不齐的,僖宗皇帝也早就习惯了。
“唉,撤兵吧。”李宗学说道。
李勉苦着脸说:“反贼就在府城,我怎么可能撤兵?一旦撤兵,怕是要被问斩!”
李宗学反问:“就这么干看着?”
“只能如此,”李勉叹息道,“就算只剩一兵一卒,也必须留在岛上,若是离开便是弃城逃遁。”
李佑啥都不做,只是据城而守,李勉就已经穷途末路。
谁让他出兵剿贼呢?李勉若不做正事,老老实实留在洛阳,汴州失陷也不用他背大锅。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谁做事,谁倒霉!
站在小岛岸边,李勉望着对面的府城,整个人已经心如死灰。
他攻不得,也走不得,只能干瞪眼。
整个河南,没人愿意帮他,他在独自对抗反贼。
本该是李佑这反贼被围剿,可世事无常,却好似节度使被围剿,李勉已被压得喘不过气。
李宗学来到李勉身边:“节度使,不能再拖下去了。就算必败无疑,也得寻机攻城,否则咱们的乡勇,自己就要跑光了。”
“慕宗,你说这大唐究竟怎么了?”李勉仰望苍天。
李宗学默然。
李勉指着城南码头方向:“就因为反贼不再劫掠,城外那些士绅商贾,便如平常无事一般。他们非但不帮我剿贼,反而责怪我挑起战事。到底是我是贼,还是那夺了府城的李佑是贼?”
李宗学说道:“他们其实心里清楚,只不过在观望而已。”
“观望?”李勉冷笑。
“是啊,他们在观望,”李宗学说道,“现在李佑势大,随时可以出城杀人,他们朝不保夕,自然埋怨节度使多事。若节度使手里的士卒,不止几千乌合之众,而是一万朝廷精锐。那么就是节度使势大,节度使掌握生杀大权,他们自会帮着节度使杀贼。”
李勉摇头苦笑,意兴阑珊道:“慕宗啊,还是你看得透彻,人心便是如此。朝廷如此,地方亦如此。”
李宗学低声说:“也是朝廷失了威严,偌大一个河南,连几百正兵都凑不齐。否则怎容那小小反贼闹腾?”
李勉突然按住剑柄,正色道:“慕宗,我若死了,你便去投贼吧。”
“节度使何出此言?”李宗学没听明白。
李勉说道:“大唐没救了。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能以死报君王。可西北的叛军,东北的边患,皆无再造乾坤之能。各地反贼,也是目光短浅之辈。只有眼前的李佑,占据府城之后,却能约束部下,让汴州城外繁荣依旧。大唐江山若是倾覆,成事者必为此人!”
李宗学连连摇头:“我一个举人,怎能从贼?”
“随你吧,”李勉懒得再谈此事,只说道,“明日拆毁城外民房,加紧打造攻城器械,十日之内必须强行攻城。”
李勉已经心怀死志,他这不是攻城,而是去撞城墙送死!
年年压征,不照额上交赋税,河南在全国是独一份。
节度使不能公然开府建牙,不能合法征募标兵,河南在全国也是独一份。
换去别的道做节度使,李勉哪会如此憋屈?他至少能编练2000节度使标兵,是有正式军队编制那种,地方官府必须老老实实给钱给粮!
翌日,李勉派出乡勇,大规模拆除城外民居。
士绅百姓惊怒交加,反贼来了都有屋住,节度使居然拆他们的屋?
“大胆贪官,竟敢骚扰吾之子民!”
李佑站在城楼上,愤怒大喊道:“如鹤,快快带兵出城,保护百姓的房屋财产!”
“好嘞!”
苏如鹤心里乐开了花,当即带着五百士卒,出城杀向那些拆屋的官兵。
官兵吓得转身就跑,苏如鹤一阵追杀。
李佑又下令:“大山,快出城帮百姓修房子!”
江大山乐呵呵出发,竟然真的带上士兵,带上一些木匠,跑去帮助百姓修缮房屋。
“青天大老爷啊!”
无数底层百姓,齐声跪地高呼,对着城楼上的李佑连连磕头。
萧焕见状,哭笑不得。究竟,谁是官,谁是贼?
欧阳蒸也在城上,而且不再被捆绑,当然他也没从贼。这货看得目瞪口呆,随即朝着小岛的方向,破口大骂道:“李贼,你枉为朝廷命官,竟然不如一个反贼!”
李勉也气炸了,感觉自己就像跳梁小丑。
“随我上岸杀贼!”
李佑前后派出一千士卒出城,李勉立即抓住机会,他就怕李佑躲在城里不出来。
“吹号!”
李佑命令司号手,用号角吹响集结号。
他自领千余士卒守城,其余全部放出城去,要跟官兵堂堂正正决战。
李勉怕李佑躲在城里,李佑还怕李勉躲在小岛上呢。
双方似乎达成某种默契,集体朝着城北聚兵,不愿在城南繁华之地开战。
李勉的兵力……呃,不好算。
因为从岛上开船过来,眨眼间的短短距离,竟然又跑了一艘船。
特别是征来的民夫,眼见真要打仗了,不顾河水寒冷,纷纷跳入江中逃遁。
还有许多军中文吏,不愿跟着节度使上岸,躲进岛上的书院不肯露面。
双方列阵。
起义军三千人,由苏如鹤统领。
官兵将近三千,由李勉统领。
双方都没有远程部队,纯以步兵进行交战,而且都采用简化版的唐军战阵。
战斗即将开始,混在军中的宣教官,不断做着战前动员:“杀了狗官,人人有田耕,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饭吃。咱们要是败了,咱们的田,就要被官府抢走!新兵弟兄们,打赢这一场,李先生就带着大家去分田!”
李勉也喊:“儿郎们,忠君报国,保卫桑梓,随我杀灭这些反贼!”
“咚咚咚咚咚!”
战鼓敲响,双方缓慢进兵。
双方中军皆未动,派出三哨人马对战,左右两哨前进待命。
更扯淡的是,两边都不敢走太快,一旦加速就阵型混乱,全都是乌合之众。
还没接战,就各自有士卒逃跑。
李勉立即派出督战队,斩杀临阵脱逃的乡勇。起义军这边,却是执法队拿着棍棒阻拦,宣教团疯狂大喊:“老表,逃了就没田耕,逃了就过苦日子!咱们要种田吃饭啊!”
宣教官们不断呐喊,追在逃兵身边喊。
喊着喊着,逃跑士卒陆续返回,哇哇大叫着重新冲锋:“种田吃饭!种田吃饭!”
“种田吃饭!”
“种田吃饭!”
起义军集体高呼,犹如神灵附体,完全不顾生死地往前冲。
除了武兴镇的八百老兵,其余新兵阵型全部混乱。不管手里拿着什么兵器,反正往前冲就是,已然忘了训练时掌握的技能。
军户出身的吴勇,已经被查出底细,但李佑没有驱逐他。
吴勇因为多番立功,此刻已然升为什长。
家里的老娘,可以让兄弟先照看。他要跟着李先生,一起去乡下分田,若是遇到寡妇,说不定还能讨老婆。
吴勇做梦都想有自己的田,做梦都想讨个媳妇。
“种田吃饭,种田吃饭!”
吴勇提枪往前冲,他忘了指挥自己的十人队,他的队员也不会听什长指挥。
反正,冲就完事儿!
吴勇甚至冲出军阵,跑到盾牌兵前面,不要命地闯入敌方阵中,嘴里只反复大叫:“种田吃饭,种田吃饭!”
战斗迅速分出胜负,起义军不怕死,乡勇却个个惜命。这些乡勇,绝大部分是良家子,他们家里有田,不愁吃穿用度,哪愿意跟泥腿子拼命?
李勉的督战队挡不住,这位节度使只能亲自压阵,带着中军士卒冲锋:“杀贼报国,保卫桑梓!”
“种田吃饭!”
“种田吃饭!”
起义军喊得更大声,就连老兵都失去理智,渐渐失去应有的阵型。
当然,也不用再保持阵型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号角声在战场响起,起义军彻底狂热起来,就连苏如鹤的中军也一起冲锋。李勉的乡勇,已经全线崩溃。
李勉本来想率领中军压住阵脚,此刻反被溃兵给冲散。他双目通红,突然拔剑横颈,转身望着西方自语:“陛下,臣不负君,君可负臣乎?”
本该在别处殉国的李勉,提前在汴州城外自刎。
得知李勉兵败自杀,远在小岛上的幕僚李宗学,也毅然跳进黄河自杀。他不是殉国,而是追随恩主,朝廷对他没有情义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