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三十一年,正月十五,亥时初。
太极殿内的宴饮气氛依旧热烈,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觥筹交错间,似乎无人察觉暗处涌动的危机。萧璟抱着已然有些昏昏欲睡的明明,与秦沐歌一同回到了他们的席位。
刚刚落座,萧璟便以眼神示意侍立身后的心腹内侍。不过片刻,几名宫女悄无声息地进入殿内,以更换灯烛、添加炭火为由,动作麻利地将几位高位妃嫔,包括皇后案几上的香炉悉数撤下,换上了外观相似、却燃着普通安神香的新炉。
这一过程进行得极其自然,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唯有坐在皇后下首的贵妃微微蹙了下眉,似乎觉得新换的熏香气味淡了些,但终究也没说什么。
秦沐歌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一些,但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明明所指的奉先殿方向,以及那可能被动了手脚的“梦甜香”,都像一根根无形的刺,扎在她的心头。对方布局之深、手段之隐秘,令人心惊。
“爹爹,”怀里的明明忽然动了动,小手揉了揉眼睛,似乎清醒了些,他凑到萧璟耳边,用极细微的气音说,“那个香香……好像变淡了……”
萧璟眸光微闪,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背,低声道:“嗯,因为坏人放的坏东西被拿走了。”
明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脸上露出一丝安心,随即又打了个小哈欠,依赖地靠在父亲怀里,眼皮开始打架。到底是孩子,精神紧张过后,困意便汹涌而来。
就在这时,御座上的皇帝萧启似乎兴致更高了,他朗声笑道:“今日良辰美景,岂能无诗?众卿不妨以‘元夕’或‘灯火’为题,赋诗助兴,佳作朕有重赏!”
此言一出,文官们顿时摩拳擦掌,武将们则大多笑呵呵地看着。宴会的气氛被推向了另一个高潮。
然而,就在众人沉吟构思之际,坐在宗亲席位上的荣亲王——一位年近花甲、平日里颇好风雅的老王爷,忽然身体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他本人则双眼发直,面色泛起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王爷!”
“父王!”
荣亲王世子及其家眷顿时惊呼出声,席间一片哗然!
“怎么回事?”皇帝萧启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沉声问道。
太医署的首席白汝阳立刻提着药箱上前,跪地检查。他翻开荣亲王的眼皮看了看,又搭上脉搏,眉头越皱越紧。
“回陛下,”白汝阳额角见汗,“荣亲王脉象浮滑急促,面色潮红,瞳仁略有散大,似是……似是中了某种燥热之毒,引发了急症!”
中毒?!
这两个字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在宴席上引起了巨大的恐慌和骚动!方才还其乐融融的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惊疑不定的目光和窃窃私语。谁下的毒?毒在何处?自己是否也已中毒?
皇帝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目光如电扫过全场:“封锁大殿,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白汝阳,可能解毒?”
白汝阳脸色发白,颤声道:“陛下,此毒蹊跷,臣……臣一时难以判断毒性,需尽快施针稳住心脉,再设法催吐,但……但王爷年事已高,恐怕……”他后面的话没敢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情况危急,他并无十足把握。
荣亲王世子闻言,顿时面无人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父皇!求父皇救救父王!”
场面一片混乱。秦沐歌与萧璟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荣亲王年迈体弱,若是寻常急症或许还能撑住,但若是中了那阴邪的“血傀粉”或是类似之物引发的症状,普通医术恐怕难以奏效。
“陛下,”秦沐歌忽然起身,走到御座前,屈膝一礼,声音清晰而镇定,“臣妾或可一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有惊愕,有怀疑,也有希冀。
皇帝萧启看着这个屡次带来惊喜的儿媳,沉声道:“七王妃有把握?”
“臣妾不敢妄言把握,但荣亲王症状危急,白太医既无良策,臣妾愿尽绵薄之力。”秦沐歌不卑不亢,“臣妾需要一套金针,以及一盏烈酒。”
皇帝当机立断:“准!速取金针、烈酒来!”
内侍立刻飞奔而去。白汝阳看着秦沐歌,眼神复杂,既有身为太医首席被质疑的难堪,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他深知这位七王妃医术不凡,尤其擅长疑难杂症。
金针和烈酒很快取来。秦沐歌净手之后,走到荣亲王身边。此时的荣亲王已然意识模糊,身体微微抽搐,呼吸急促。
秦沐歌凝神静气,先以烈酒擦拭金针消毒。她脑海中飞速回忆着玄清长老传授的“金针渡穴”秘术,以及陆明远教导的人体经络知识。荣亲王的症状,表面是燥热中毒,但其根源,很可能是那股阴邪之气侵扰了心神,引动了体内虚火,导致气血逆乱。
她出手如电,第一针便落在了荣亲王头顶的百会穴,针尖微颤,内力暗吐,旨在醒脑开窍,安定神魂。紧接着,第二针、第三针分别刺入胸口的膻中穴和腹部的气海穴,疏导郁结之气,固本培元。她的动作行云流水,精准无比,下针的力度、深度都把握得恰到好处。
周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萧璟抱着已然被惊醒、正睁大眼睛好奇看着的明明,目光紧紧跟随着秦沐歌的动作,看似平静,垂在身侧的手却微微握紧。
不过片刻,荣亲王急促的呼吸竟然渐渐平缓下来,脸上的潮红也开始消退。秦沐歌又取出一根稍长的金针,在烈酒火焰上掠过,迅速刺入荣亲王鼻下的人中穴,轻轻捻动。
“呃……”一声微弱的呻吟从荣亲王口中溢出,他悠悠转醒,茫然地看着四周。
“父王!您醒了!”荣亲王世子喜极而泣。
满座皆惊!看向秦沐歌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敬佩。连首席太医白汝阳都束手无策的急症,竟被她几针就救了回来!
秦沐歌并未松懈,她写下一张清心解毒的药方,交给白汝阳:“白太医,按此方煎药,让王爷服下,静养几日便无大碍。王爷并非中了寻常剧毒,而是被某种外邪侵扰,引动了旧疾。”
白汝阳接过药方,只见上面写着黄连、黄芩、栀子、连翘等清热泻火之药,又佐以朱砂、磁石等安神定惊之物,配伍精妙,不由心中叹服,拱手道:“王妃医术高明,下官佩服。”
皇帝萧启见状,紧绷的脸色终于缓和,他看着秦沐歌,眼中满是赞许:“七王妃又立一功!赏!”
“谢父皇。”秦沐歌从容谢恩,退回自己的座位。
经过这一番变故,宴席的气氛再也无法回到之前的融洽。虽然皇帝强打精神,宣布继续宴饮,但众人皆是心有余悸,草草应付。
萧璟低声对秦沐歌道:“荣亲王年迈,对那邪物反应如此剧烈,可见其凶险。奉先殿和那熏香,必须尽快处理。”
秦沐歌点头,目光扫过殿内那些依旧燃着的、未曾被更换的香炉,心中忧虑并未完全消除。荣亲王的发作,或许只是一个开始。对方的目标,绝不仅仅是一位老王爷。
明明似乎完全清醒了,他靠在父亲怀里,看着娘亲刚才施针救人的方向,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崇拜,小声对萧璟说:“爹爹,娘亲好厉害!”
萧璟摸了摸儿子的头,心中却无半分轻松。秦沐歌的医术能救一人,可能否救得了这满殿可能已受影响的人?能否救得了这看似稳固,实则已暗流汹涌的江山?
宫宴在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气氛中接近尾声。当皇帝终于宣布散宴时,几乎所有人在松一口气的同时,都感到一种莫名的疲惫和心神不宁。
走出太极殿,寒冷的夜风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一振。天空中,最后的几朵烟花寂寥地绽放,然后黯然消逝在黑暗中。
马车驶离皇宫,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明明已经在萧璟怀里沉沉睡去,小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红色的山楂香囊。
秦沐歌靠在车壁上,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今日耗费心神实在过多。
“沐歌,今日多亏有你。”萧璟握住她微凉的手,低声道。
秦沐歌摇摇头,忧心忡忡:“我只是暂时缓解了荣亲王的症状。那隐藏在宫中的邪术根源不除,只怕后患无穷。奉先殿……”
“我已经安排了。”萧璟目光锐利,“散宴时,我已让人秘密盯住了奉先殿那个可疑的太监,以及内府库负责采购‘梦甜香’的管事。很快就会有消息。”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只是,经此一事,对方必然更加警惕。我们在明,他们在暗,接下来的较量,恐怕会更加艰难。”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行驶,车外是元宵佳节后的冷清,车内是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对未来的深深忧虑。帝都的这个上元夜,以一种谁也没有料到的方式,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