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霾寺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探入玄色袖袍深处,像是在触碰某种禁忌之物般,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柄探魔罗盘。
罗盘表面古朴的八卦图此刻正渗出墨色污渍,宛如被腐蚀的血肉般狰狞可怖,黑色纹路沿着朱砂绘制的卦象疯狂蔓延,所过之处,金属表面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响。
中央的指针如同发疯的困兽,不受控地疯狂旋转,在黄铜表面划出深深的刻痕,迸溅出的细小火星落在青砖上,腾起一缕缕白烟。
“弟子岂敢有丝毫懈怠。”
霾寺声音里裹着砂砾般的粗粝,将罗盘翻转过来,背面密密麻麻的裂痕如蛛网般扩散。
“已率三十六名精锐弟子,以九宫格之法将彼岸峰犁庭扫穴般搜查了三遍。藏经阁的每一卷古籍、观星台的每一块地砖、镜花湖底百丈淤泥......”
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罗盘跟随弟子十三载春秋,曾在幽冥血海探得千年尸丹,于万魔窟口锁定七十二煞阵眼,可如今......”
音戛然而止,罗盘突然发出刺耳的嗡鸣,墨色污渍如活物般顺着他的手腕攀爬,霾寺猛然甩动手臂,将其狠狠掷在地上。
“每次靠近魔气源头,它便开始震颤,声音像是万千冤魂在哀嚎。”
他踢开翻滚的罗盘,靴底碾碎迸溅的火星。
“那些污渍会顺着灵力脉络倒灌,第一次探查时,弟子丹田险些被腐蚀出窟窿......”
洛愁鬓微微仰首,凝视着东方天际。
鱼肚白的云层被朝霞浸染成妖异的猩红,如同被撕开的天幕渗出鲜血,与山间尚未消散的夜雾缠绕交融,在晨风中翻涌成诡谲的旋涡。
山风掠过他苍白如纸的面颊,将一缕染血的碎发黏在干涸的唇畔。
“你这些日子,着实熬得狠了。”
洛愁鬓收回目光,看着霾寺眼下青黑如墨、衣摆还沾着泥渍的模样,声音像是被砂纸反复打磨过。
“此事牵扯的可能是上古禁制,非一朝一夕能解。”
他抬手按住弟子肩头,掌心温度透过衣料传来。
“回去用寒玉髓泡澡三个时辰,再服下三粒护脉丹。记住。”
他加重语气,指尖微微发颤。
“在摸清对方底细前,宁可十防九空,不可涉险半分。那魔气既能侵蚀法器,便能伤你神魂。”
见霾寺郑重其事地点头应下,指节泛白的右手将探魔罗盘缓缓收入袖中,洛愁鬓紧绷如弓弦的肩线才终于有了几不可察的松弛。
他转身的瞬间,玄色广袖裹挟着凌厉的罡风翻涌而出,扫过廊下爬满岁月痕迹的斑驳青苔,带起几缕沾着晨露的碎屑,在微光中划出细碎的银线。
墨色衣摆扬起的弧度惊飞了檐角栖着的寒鸦,那漆黑的身影扑棱棱掠过灰蒙的天际,凄厉的啼鸣撕破了山间的寂静,尾音消散在浓重的雾霭里,更添几分萧瑟。
沿着蜿蜒如盘踞巨蟒的石阶往主峰大殿走去,每一步都似踏在虚实交织的梦境边缘。
昨夜与云悉易的对话仍在耳畔回响,零星托付时凝重的神情、断簪碎裂时清脆的声响,连同霾寺带来的诡异魔气,如同千万根淬毒的丝线,密密麻麻地缠绕在心头,勒得他胸腔发闷,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潮湿的雾气不知何时漫过了他的脚踝,丝丝缕缕沁入靴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
这气味与记忆中那支断簪散发的冷香意外重叠,恍若一柄生锈的匕首,在他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又狠狠剜了一刀。
他的脚步陡然顿住,玄靴在石阶上擦出细微的声响,指节死死攥着腰间半残的玉佩,良久才压下喉间翻涌的苦涩,继续朝着大殿方向挪动,每一步都似拖着千斤重的锁链。
从不关上的殿门依旧那样,踏入门后,千年沉香混着古旧经卷的墨香,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将洛愁鬓裹挟其中。
这熟悉的气息本应带来安宁,此刻却似带着无形的枷锁,压得他胸口发闷。
他踏着暗纹青砖缓步而入,玄色广袖不经意间扫过青玉阶前的青铜烛台,惊得灯芯剧烈跳动,爆出几点明灭不定的火星,仿佛是他此刻不安心绪的写照。
在蒲团上盘膝而坐,洛愁鬓垂落的长发如墨瀑般遮住半张苍白如纸的面容。
他深吸一口气,双掌缓缓结印,刹那间,殿内烛火同时明灭,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操控。
一股神秘而强大的威压自他周身扩散开来,淡金色的神识光芒如同破云而出的烈日,在殿内轰然绽放。
细碎的光点如受惊扰的流萤群,密密麻麻地沿着窗棂的裂痕、梁柱的榫卯缝隙倾泻而出,顺着蜿蜒曲折的山径,向着彼岸峰的每一寸土地、每一间殿宇疯狂蔓延。
这些闪烁的光点所到之处,百年古柏的每一道年轮纹路、藏经阁砖瓦间隐秘的符咒刻痕、镜花湖底沉睡千年的玉石精魄,都在神识的映照下无所遁形。
洛愁鬓的眉峰随着感知的深入越锁越紧,他甚至能察觉到后山断崖处那株枯松,树皮下蛰伏着的冬眠灵蛇极其细微的心跳,以及叶片上凝结的晨露即将滴落的瞬间。
当神识如细密的蛛丝般攀上观星台的北斗七星阵时,镌刻在汉白玉上的古老符文突然泛起幽蓝的涟漪,如同平静无波的湖面被投入一枚淬毒的银针,打破了原有的宁静。
洛愁鬓的瞳孔猛地收缩,周身灵力瞬间沸腾,正要凝神探查这异常波动的根源,那些符文却如退潮般,在眨眼间恢复了平静,只留下残留的微光在石面若隐若现,仿佛方才的异动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他不甘心地驱使神识在原地反复扫过七遍,强大的灵力甚至将阵眼处的苔藓都尽数掀起,可除了弥漫的晨雾和清冷的山风,再也寻不到半点异常的踪迹。
唯有晨雾裹挟着松针气息漫过观星台的栏杆,恍惚间竟像是方才的异动从未存在,只在他心底留下深深的疑惑与不安。
往日里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的魔气残韵,此刻在神识的地毯式搜索下,却彻底销声匿迹。
洛愁鬓维持着结印的姿势,周身灵力流转不息,冷汗却顺着脊背不停地滑入腰带。
他能清晰无比地感知到藏经阁结界的每一道细微裂痕,镜花湖底灵脉的每一次微弱震颤,山间飞鸟的振翅频率,草叶间昆虫的爬行轨迹,却唯独捕捉不到那缕令他日夜忧心、带着腥甜气息的魔气。
当最后一丝神识如倦鸟归巢般缓缓回笼,他缓缓睁开眼,却见殿外的晨雾不知何时已染上了血色的朝霞,宛如天地间泼洒的鲜血。
而那丝若隐若现的不安,正如同蛛网上伺机而动的毒蛛,在他心头越缠越紧,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巨大危机。
本该刺破晨雾的剑鸣迟迟未至,这份反常的寂静如同一张浸透寒毒的蛛网,悄然笼罩住洛愁鬓所有的思绪。
往日寅时三刻,离青殷总会如精准无误的古老刻漏,准时出现在青石坪上。
那时,长剑出鞘的龙吟声清越激昂,与山间百灵婉转的啼鸣、晨风掠过松林的沙沙声交织成曲,在朝霞初绽的天际线之下,谱写出彼岸峰每日清晨最熟悉的韵律。
剑刃破空时,总会卷起青石缝隙间凝结的霜露,那些细碎的水珠在熹微晨光中折射出斑斓虹彩,宛如散落人间的星辰。
偶尔惊起的雀鸟扑棱棱掠过少年肩头,羽毛扫过他鬓边的碎发,为这幅画面添上灵动的注脚。
然而此刻,唯有檐角那串陈旧的铜铃,在穿堂风中发出零落而沙哑的轻响,像是被岁月磨去锋芒的残章。
洛愁鬓缓缓睁开眼,眸中流转的金色神识尚未完全消散,细碎的光点在他眼底明灭不定,疑惑如同破土而出的藤蔓,在心底疯狂生长蔓延。
他下意识望向殿门。
恍惚间,晨雾如轻纱般缓缓散开,浮现出那个熟悉的身影——离青殷身姿挺拔如青松,修长的手指稳稳握住剑柄,沾着夜露的衣角随着招式翻飞,剑穗扫过空气,带起道道银亮的弧线。
少年额前的碎发被剑气撩起,眉眼间尽是专注与坚毅,仿佛天地间只剩手中长剑与胸中剑意。
可当他凝神再看,那些画面如镜花水月般破碎。
晨雾重新聚拢,只余满地摇晃的树影,在晨光中扭曲成诡异的形状。
洛愁鬓下意识屏住呼吸,运起灵力凝神细听,试图捕捉那熟悉的剑鸣与呼吸声。
往日里少年练功时平稳有力的气息,剑刃划破空气的锐利声响,此刻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远处传来几声凄厉的鸦啼,惊得松枝上的晨露簌簌坠落,啪嗒啪嗒打在石阶上,更衬得四周空寂得令人毛骨悚然。
洛愁鬓的手指不自觉攥紧了衣摆,骨节因用力而泛白,某种难以名状的不安如潮水般漫上心头。
寒意顺着尾椎骨缓缓爬上脊背,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正轻轻扼住他的咽喉。
他缓缓起身,玄靴踏在青砖上的声响在空旷的大殿中格外清晰,每一步都似踏在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上。
随着离殿门越来越近,他甚至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心跳声在耳畔轰鸣,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正在心底疯狂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