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看似冠冕堂皇的奏对,如同软刀子,一刀刀割向李承乾用命换来的军功和威望。
核心只有一个:太子功劳太大,手握兵权太久,该回来了,兵权该交了,安心当你的太平太子吧!
龙椅之上,李世民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群臣,在那些官员脸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在大殿中间空着的位置,那是为即将凯旋的太子预留的。
阴山射旗的英姿,鹰愁涧的智勇,风吼峪的果决,白道川的沉稳。
一幕幕在他眼前闪过,他最优秀的儿子,立下了他当年都未曾企及的边功!
然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这个位置是怎么来的,也比任何人都明白兵权对于皇权的意义。
看着儿子威望日隆,军权在握,那份欣慰之中,是否也潜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忌惮?
长安城,贞观十二年的初秋。
朱雀门至承天门的御道两侧,禁军甲胄鲜明,长戟如林。
自宫门至承天门广场,黑压压跪满了朱紫青绿各色官袍。
更远处,是屏息凝神的万千长安百姓,目光汇聚于一点。
承天门城楼之下,太子李承乾身着玄色衮冕,十二章纹昭示无上威仪。
他一步步踏上承天门前高耸的献俘台,步履沉稳,叩击在青石板上,也叩在每一个观礼者的心上。
李承乾的身后,两列铁甲铮然的羽林卫亲兵,抬着沉重的战利。
染血的突厥弯刀堆积如山,各色部落狼头旗散乱其中,如同被踩进泥泞的尊严。
最令人无法忽视的,是队伍最前方,由八名校尉肩扛的那一物——突厥可汗阿史那贺鲁的金狼头大纛!
曾经象征草原至高权柄的狰狞金狼,如今连同那断裂的巨大旗杆,被粗粝的绳索草草捆缚,展示在煌煌天日之下。
“臣,太子承乾,奉陛下圣谕征讨不臣,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今荡平贺鲁献俘阙下,北疆稍安,此乃突厥伪贺鲁金狼王纛残骸,呈献陛下,告慰列祖列宗!”
李承乾的声音并不如何高亢,却足够威严。
短暂的死寂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万胜,大唐万胜!太子殿下千岁!”
“殿下神威!天佑大唐!”
百姓的欢呼席卷朱雀大街,那份积压已久的对边患的恐惧,在此刻找到了宣泄的洪口。
金狼大纛的倒塌,比任何战报都更具象地宣告着那个压在北疆头顶的庞然大物,已被大唐的储君亲手折断脊梁!
郑元璹的身旁,几位身着深绯、浅绯官袍的官员交换着眼神。
就在这时候,一个身着三品紫袍的老者排众而出,须发皆白,正是以清直敢谏闻名的御史大夫,王珪!
“陛下!臣有本启奏,殿下此战之功彪炳千秋,然功高则震主,权柄过重则祸生肘腋,此乃千古不易之理!”
这石破天惊的开场,瞬间扼住了广场上所有人的喉咙。
欢呼声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看向王珪。
王珪无视那万千目光,说道。
“殿下北征,虽名为监军,然军中号令,几出一手,卫国公李靖,国之柱石,竟屈于殿下帐下,为其驱策!此非架空元戎,独揽兵权而何?”
他指向那面依旧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玄甲蟠龙帅旗,说道。
“阴山白道川,殿下亲登高台,坐镇中军,指挥若定,此虽破敌之需,然储君久握虎符,亲临锋镝,将士眼中只知太子龙旗,焉知尚有陛下之龙座乎?”
他喘了口气盯住李承乾,说道。
“更有甚者,阵前一箭射断突厥王旗,此等收买军心之举,骇人听闻!殿下欲效仿者,莫非是当年玄武门旧事乎?”
玄武门三字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承天门上空。
无数朝臣脸色煞白,浑身僵硬。连李世民也骤然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翳。
整个广场死寂得可怕,只有王珪那声音在回荡。
“王大夫,慎言!”
侍中魏征须发戟张,厉声喝道,脸色铁青。
又一个声音响起,是刑部侍郎卢承庆,博陵卢氏在京的重要人物。
“臣附议王大夫,殿下在河东道诛戮地方,所抄家资尽入东宫私库!名为查案,实为蓄养死士,排除异己!此等行径,岂非早有不臣之心?如今挟北征不世之功,手握朔方十万雄兵而返,其心昭然若揭啊陛下!”
吏部考功司郎中崔宏也站了出来,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盐法新立,尽夺世家之利以充东宫;科举改制,寒门骤起,动摇国本!殿下所行诸事,桩桩件件,皆在收揽人心,培植私党,此非图谋大位而何?陛下若再不加遏制,恐有隋炀帝逼宫夺位之祸重演!”
他竟将李承乾比作那弑父夺位的隋炀帝!
李靖、李积等武将目眦欲裂,手按剑柄,几乎要冲下丹墀。
房玄龄、长孙无忌等重臣也是面怒火翻腾。
每一个词,都是足以将任何储君打入深渊的致命毒药。
承天门广场上,那凯旋盛典已化作修罗场。
无形的刀光剑影,比塞外的金戈铁马更令人窒息,所有的目光都聚焦于献俘台。
李承乾静静地站着,自王珪第一个发难起,他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愤怒,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好像是在看一群不知死活的蝼蚁,在烈焰前徒劳地聒噪。
这可怕的沉默,比任何疾言厉色的反驳更具压迫感。
王珪、卢承庆、崔宏等人最初的亢奋,在凝视下竟莫名地开始发虚,声音也不自觉地弱了几分。
终于,当崔宏那诛心之论落下最后一个字,广场上剩下死一般的寂静时,李承乾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手,不是指向那些弹劾者,而是轻轻抚过胸前衮冕冰冷的十二章纹。
然后,他忽然笑了。
“忧国忧民,忠肝义胆,诸公拳拳之心,本宫感佩莫名,本宫在塞外浴血,将士们在阴山埋骨,为的是身后这片锦绣河山,为的是诸位能在此处,安然弹劾本宫功高震主,只是本宫有一事不明,还需诸公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