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扶音的思绪回转,她对上季允宸担忧的眼睛,微微一笑,回答他之前的问题:“承宁,如今不像是前朝,诸侯和门阀难以产生,士族及其庶族只能依赖于皇权,圣人也说过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稳定必将带来新的危机,你不是看过户部的资料了吗?
人是贪婪的,他们会尽可能地收集一切资源,所以士族如今拥有的资源越来越多,等到皇室势弱,藩镇割据一方的历史就会重现。
此外,他们拥有的土地越多,就意味着百姓私有的耕种土地越少,到了一个爆发点,势必会引起社会震荡。”
“所以你的摊丁入亩不仅是为了朝廷。”季允宸只觉得脑海震动,他从没想过阿拙竟然能想到这么远,朝中的人都看不透她的理想,就连自己这个丈夫也只能体会一二。
“对。”李扶音毫不犹豫点头,她无意识抓着男人的手指,她猝不及防问,“承宁,你有什么想过削弱士族吗?”
“想过,我少时读史书,士族以儒家为信仰,以血缘宗法为纽带,族内子弟相互抱团,弓马娴熟,精通典籍,令行禁止,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只待时机成熟他们就能成为一方豪强,进而威胁皇权。”
“那你想过宗族为什么如此强大吗?”李扶音继续诱导。
季允宸垂首仔细看着她,忍不住握紧对方的手指。
“他们在有限的区域里,承担了技术、文化、军事、教育等领域,宗族掌握了当地百姓的生活资源,所以皇权不下县,宗族一家独大。”
“摊丁入亩的建立,还有商会的建立以及良种的推广,都能遏制这种情况,这能够给百姓给来新的契机。
让土地利用效率的普遍性上涨,耕种技术的全面性扩散,从而建立一个介于士族和百姓之间的缓和点,让百姓有新的指望,把土地分给更多数人,也给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敲响警钟。”
季允宸细细揣摩她话里的意思,半晌,把她抱得更紧,喟叹道:“我目光不及阿拙矣。”
李扶音微微一笑,季允宸自幼学的是帝王之道,所有人都在告诉他要巩固皇权,他站在高台之上,无法见到底层百姓的苦难。
可是她偏偏要拉他下高坛,去见识最真实的人间。
这当然只是一部分原因,李扶音想到历史的必然性,当发展生产力到极致时,封建社会无力维持下一阶段的发展,只能淘汰在时间长河,那时的皇朝,就是封建社会的最高阶段,也是最后阶段。
她想起与历史发展不同的西洋,不知是否有外力干涉,此时竟然有了初期的火铳,这些都在告诉她:这是一个截然不同、变幻莫测的时代,她此前的历史走向不能给她带来明确的答案。
所以,不管是为了她生养她的时代,还是为了这个时代下的万千民众,李扶音都愿意推动这个进程。
毁灭,然后新生。
——
王守正离开行宫,他犹豫了一瞬,带着王瑞婷来到窦九舜下榻的客栈。
“中书令大人真是稀客。”窦九舜已经接到传信,见状却没暴露什么,她热情地邀请两人就座,拿起茶盏就要亲自给他们倒茶。
“窦娘子不必客气。”王瑞婷抢先夺过茶杯,她动作轻盈地布上茶,这才在王守正旁边坐下。
“那就多谢王女郎了。”窦九舜顺势坐下来,她深知某些高官拉不下面子,只当不知道两人的来意。
然而,王守正既然来到这里,而不是让人传窦九舜到他府上,就意味着他已经想好了主意。
他笑容清浅:“请说窦娘子刚从西域回来,此行可还顺利?”
“不瞒中书令。”窦九舜心思百转千回,面上露出苦涩的笑容,“草民此行奉女君的命令前往西域,本来只是想找到一处盐湖,没成想这一路当真是历经万难,要不是郑将军的人给力,我差点都要留在那了。”
王守正嘴角抽搐,他许久不跟商户打交道了,一时还真不适应他们夸张的话术。
只能僵着身子安慰:“好在一切都过来了,窦娘子不负皇后的嘱托,我等在长安都能听到美名。”
他问起想要知道的消息:“听说窦娘子回到颍州的时候,带了不少西域的商户,本官有事询问,可否为我引荐一下?”
窦九舜利落答应下来,她朗笑一声:“自无不可,女君说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中书令若是有什么要我等做的,尽管吩咐。”
“皇后大气。”
王守正感叹,跟着窦九舜来到客栈的另一处房间。
毛高格正愁找不到朝廷的人呢,没想到窦九舜直接把朝中重臣带过来了,他隐下心中的想法,笑着把招呼他们进来。
窦九舜为两人做介绍。
“大人,这是河西毛家的毛高格,毛家包揽了西域的瓷器生意,是安西都护府的座上宾呢。”
毛高格含笑作揖:“草民见过中书令大人。”
王守正颔首,窦九舜见两人已经认识,她识趣告退。
等她离开之后,王守正带着王瑞婷来到主位上坐下,他眉眼淡淡:“安西毛家,本官怎么不曾听闻?”
毛高格表情一顿,笑着说:“安西远离长安,大人不知道是正常的。”
“是吗?”王守正不以为意地点点头,他幽暗的眼眸打量眼前的男子,穿着并不出格,本朝对商户的着装并无太大限制,毛高格没有太过突出的地方,只是衣领上夹带着些许兽毛,无端带来一种粗旷。
他收回目光,一旁的王瑞婷一副好奇模样:“阿爹,阿嫂是安西人,但是她似乎骑不惯矮马,这是什么缘由?”
毛高格心中一沉,在王守正看过来的时候,他解释道:“矮马是最新引入的品种,身型小巧,耐力过人,负重能力强,此前就是民间常有的马种,王娘子不习惯,许是习惯了烈马的缘由。”
王瑞婷哦了一声,又问:“所以安西那边的矮马如此泛滥,毛郎君既不是朝中官员,也不是氏族子弟,按照本朝规定,商户人家不经同意不得使用马匹,您竟然也能拥有数匹来运送货物吗?”
这要怎么回答?说他已经经过同意,可是眼前的父女明显就跟安西都护府熟悉,一问就露馅。
还是说他对朝廷不敬,未经允许就骑着马大大咧咧进入霁朝的土地,意图叛逆?
毛高格脸上冒出汗来,王守正淡淡地瞥了一眼女儿,训斥道:“胡说什么呢,毛家郎君是窦娘子亲自迎他来到颍州的,安西作为朝中管控西域的重要要塞,毛家郎君只不过是急于为陛下和娘娘效力,这才忘了规矩。”
王瑞婷面带歉意:“是,女儿知错。”
毛高格也反应过来:“对,中书令大人说得对,草民跟随窦娘子来到颍州,就是仰慕陛下和娘娘才华,特意前来,只是苦于朝中无人,无法为陛下和娘娘分忧,还请大人教导一番。”
一时间,房间三人默契笑了。
王瑞婷看着眼前的大高个,她心里记个小本本,都说先礼后兵,原来父亲喜欢的是先兵后礼,瞧着效果不错呢,学习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