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余晖,晚风萧瑟,街头一派孤寂、落寞,仿佛空置了许久。
桥洞下捉迷藏似的躲了很多帐篷,像是在暴风雨中港口相互依偎的扁舟。出于美化市容的理念,越来越多的街区开始禁止帐篷出现在街头巷尾,穷苦的人民生活环境被无止境压缩,他们没办法对抗这一洪流,甚至没办法改变阶级。
到了赛博社会,阶级已经彻底被固定死了,工作岗位几乎变为世袭制,例如想成为医生,只需购买一张装满医学知识的芯片,即可一天之内变为堪比华佗的医圣,可穷人却几乎永远买不起这种知识类芯片,而唯一能够改变阶级的学校却已经湮灭于时代的洪流中。
帐篷中央留了一小块空地,放着几个铁桶,噼里啪啦的燃着火焰,旁边围着不少烤火的人,其中一个男人正拿着铁盒在火上炙烤,里面装着的是今天刚从救护站拿回来的方便面。
他夹起一根面条放进嘴里,嚼了嚼,确定软硬适中后,他便拿着饭盒走向帐篷。
“张鹏程。”身后忽然有人叫他。
他闻声回头,瞳孔很明显的一缩,饭盒从手中滑落,叫住他的是一个蓝发少年。
“你……你……”张鹏程说不出一句话。
“你还记得我?”艾泽挑眉问。
“我哪怕忘记了我自己是谁也不会忘记你,泽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张鹏程说着,眼中竟闪烁出泪花,“泽哥,那天晚上我连一句谢谢都来不及说……”往日的画面出现在眼前,在天赏会走廊时,若不是艾泽出手相救,他现在尸体都可能被野狗啃干净了。
“这些就免了吧,我不是来听你道谢的。”艾泽摆摆手。
“咳咳……”
张鹏程还想说什么,身后的帐篷忽然传来了声响,紧接拉链就被人拉开,一张瘦弱、没有血色的妇人将脸探了出来。
“小张,外面冷,你……”上了年纪的女人刚开口,余光便扫到了艾泽,“这位是?”
“这个是我的救命……”张鹏程激动的想要介绍。
“朋友。”艾泽打断了他。
“是小张的朋友啊,咳咳……赶快进来吧,外面冷。”妇人招手道。
“妈,你先回去,别捣乱,我和他在外面聊就行。”张鹏程的声音有些紧张。
“怎么?不欢迎?”艾泽走过来拍拍他的肩,接着不理会他,直接走进了帐篷。
张鹏程先是一愣,不好再阻拦,跟了上去。
艾泽一进帐篷,似乎就知道了为什么张鹏程不愿意让自己进来了。内部空间太小,而且还摆满不少生活用品,艾泽得蜷缩着腿才能保证容纳三人。
还好没带瑞金丝……艾泽想着。
“泽哥,让你见笑了。”张鹏程尴尬地挠挠头。
“没事,我能想到。”艾泽不在意地说。
“小泽,你还没吃饭吧?”妇人拿出一个陶瓷碗吹了吹,从铁锅里盛了一大碗面条递到艾泽面前。“吃点吧,真是的,小张,朋友来了也不早说,去买点好吃的。”
小泽?……艾泽感觉这称呼真是有意思,平时他听到的不是泽哥就是畜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油然而生。他接过了泡面。
“泽哥,你别吃吧,这个……是过期的……”张鹏程语气里充满自责。
“这个只是最佳食用时间。”艾泽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味道不错,手艺挺好的。”
张鹏程看着眼前少年,莫名感觉不真实,他对艾泽的认知十分矛盾,一方面,少年心狠手辣,夺走了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另一方面,他又救了十几条人命,包括自己。
一半天使一半恶魔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而现在,这少年则与自己蜷缩在同一个狭小帐篷里,吃着过期泡面,一切都是那么虚假,张鹏程甚至怀疑是不是萧瑟的晚风把自己吹傻了,以致出现幻觉。
“小张啊,你也吃点。”妇人的话打断他的遐想。
妇人拿陶瓷碗盛起锅里剩下的方便面递给张鹏程。
因为艾泽是突然登门拜访,所以晚餐只有两人份。
“妈,我不饿,你吃吧。”张鹏程推了回去。
“小张,妈老了,消化不好,而且吃了没用,你还在长身体……咳咳……”妇人又推回去。
“别谦让了。”艾泽把空碗放在一旁,接过妇人手中的碗,“我来吃吧。”说罢,他毫不客气,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妇人捂嘴笑笑,“小泽,你多久没吃饭了?”
“中午……中午刚吃过了。”艾泽坦诚地说,“我看你们推来推去也不是回事,干脆我吃吧。”
“慢慢吃吧,要是不够再让小张出去买,咳咳……别不好意思。”妇人慈祥地看着艾泽,她能感到少年身上的阳光开朗,让她不由升起一股母亲般的慈爱。
她伸出干枯的如枯树枝般的手摸了摸艾泽的头发,“这头发和你很搭,小泽。”
艾泽在这只手心中感觉不到任何活力。长期的营养不良与疾病缠身让妇人已如风中残烛。
他竟不由得鼻子一酸。
“多谢款待。”艾泽快速吃完面,“阿姨,我有事先走了,张鹏程,你跟我出来说几句话。”
“这就走了吗?不待久一点吗?”妇人真心说。
“妈,泽哥的时间是很珍贵的。”张鹏程提醒道。
“你我的时间都是一样的,没有贵贱之分。”艾泽看了他一眼,转向妇人,笑着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阿姨,我今天确实有点事,等改天不忙了,我再来看看你。”
“行,小泽,你先去忙吧。”妇人摆摆手,“咳咳……我就不送你了,小张你送送吧。”
艾泽点点头,拉开帐篷门走了出去。
出了帐篷,向左走有一条通向河流的向下楼梯,长满墨绿的苔藓,有些滑,艾泽小心翼翼地走下去。
水体不算清澈,加上黄昏,略显暗沉,不过好在没有异味,不然住在这里就和住在臭水沟没有任何区别了。
艾泽掏根烟,放在嘴里点燃,看着流动的水面,他摇摇头,吐出大口烟。
“泽哥……”张鹏程走到一旁,犹豫片刻,“你今天来找我有事吗?”
“你妈身体啥问题,咋一直咳嗽?”艾泽不答反问。
“人年纪上来了,身体多多少少会出些毛病,泽哥,你不用担心。”张鹏程故作轻松,但艾泽却看出他眼神里的无力。
“没吃药?”
“吃了,不过这几天没什么钱,等过几天工资发下来再买。”张鹏程说这话时,低下头,不敢面对艾泽锐利似剑洞穿一切的目光。
“你不是进天赏会了吗?做几单任务不就有钱了吗?”艾泽试探性地问。
“泽哥,我退出天赏会了。”
“退出?”艾泽一惊,赶忙用白瞳对其进行扫描,果不其然,显示出的信息里已经没有天赏会的字样,“你用命换来的东西,随手就扔掉,我能问是为什么吗?”
“泽哥,你说的没错,拿别人的命换钱救我妈,我妈活着也不开心。”张鹏程望了一眼帐篷,内心五味杂陈,“我妈是个很善良的人,从来不与任何人发生争执,如果她知道自己是吃了人血馒头活下来的话,她比死了还难受。”
空气沉默了片刻,艾泽吸下最后一口烟,用义肢把烟头按灭,装进口袋。
“你做了件对事。”艾泽淡淡道,话锋一转,“说回正题吧,我开了家酒吧,缺几个服务员,你要来吗?每个月四千,干得好有奖金。”
“啊?”张鹏程的震惊写满整张脸,怎么也想不到艾泽找自己是因为这事,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四千啊,他在附近工地干搬砖,一个月累死累活也就只有三千五,可现在去酒吧当个服务员就能一个月拿四千,更加令其怀疑现在发生的一切到底是否真实。
“泽哥,你不是为了帮我说的这些话吧?”张鹏程问出这话后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自己不过是一个住在桥洞下的流浪汉,有啥资格让这个高高在上的天赏寻者垂青自己?
果不其然,艾泽扫了他一眼,不屑道:“你没那么大本事。”
得到这个答案后,张鹏程反而心安不少。
你只是一个流浪汉,一个连母亲药都买不起的流浪汉,凭什么指望人家可怜你?再说了,你是成年人了,为什么要指望这个少年帮你,你已经没用到这个地步了吗?
张鹏程在心中骂了自己几句,轻吸几口气,组织语言说:“泽哥,我听说进天赏会的人都是些可怜人,可你为什么开的起酒吧?还能开这么高工资?”
“我进天赏会的理由和你们不一样。”艾泽说,“至于工资吧,是与风险挂钩的,我酒吧最近惹了些事,一群不长眼的地痞流氓会让你的工作不那么顺利。”
“这样啊……”张鹏程点点头。
“不过你不用担心,酒吧内有专人负责处理这些地痞流氓,而且我惹的麻烦很快就会解决,所以你要来吗?”艾泽问。
说真的,张鹏程自己也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可以拒绝的理由,丰厚的工资,轻松的工作,背景强大的老板,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理由说不,可他就是迟迟没有回答。是自尊心在作怪吗?他也说不清。
“我……”他犹豫着。
艾泽没看他脸上表情,从口袋里掏出五张百元钞票塞进他的手里,“带你妈去吃点东西,一个小时后去血拳酒吧开个会,要不要来到时候再说,我得先回去了。”
张鹏程一愣,低头看着那五张天使币,眼中霎时通红,没有任何预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直接哭了出来,眼泪夺眶而出。
他绷紧一晚上的弦在看到这五张纸钞后终于是断了。
他不理解,为什么住在桥洞底下没哭,在天赏会被人打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没哭,甚至就连没钱给母亲买治病药时都没有哭,可却在看到这钱时哭了,不受控制的哭了。
人就是这样的生物,装作坚强,抵住生活的千辛万苦后,又会在陌生人的一句关心下土崩瓦解,嚎啕大哭。
“泽哥,我……我给你跪下……”说罢,张鹏程弯曲膝盖就准备跪下。
“跪吧,跪了以后就别想见到我了。”艾泽拍了拍烟盒,又掏根香烟点燃。
张鹏程愣住,微曲的膝盖僵住,半响才直起来,他强忍崩溃的情绪,“泽哥……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东西……我什么都没有……我就只有一条烂命……”
“报答?报答什么,救了你一命?给了一份工资丰厚的工作?亦或是给了你这五百?”艾泽以冷光打量着他这卑微的模样,宛如一位天生的领袖,不过他很快也意识到自己深邃的目光所带着的侵略性,便将目光移至河流,眺望紧抓岸边、孤独生长的水草。
他换了副平淡的语气,“你是觉得我做了这些事,就宛如一位高高在上的君主,你无论做什么,哪怕是把命给我,你也还不完我对你的恩情?”
张鹏程没有回答,但不能否认的是,他是这么想的,他从今天见到艾泽第一面的开始,就把自己放在了一个低卑的位置。
一个成年人,在一个少年面前表现得如此不堪,就连他自己也想笑自己。
“但是你要知道,我救你,给你工作,给你钱,不过都只是随手而为,完成这些事对我而言简单的就像是捏死几只蚂蚁而已。”艾泽想了想,“就像是你请我吃的那几包过期泡面一样简单,难道你会因为请我吃了几包泡面,而且还是过期的,就想让我对你心怀感恩,以至为你去死吗?”
“你原来是这样想的吗?”张鹏程的语气说不上是什么感情。
“对,当然你也可以不这么想,可如果你把别人随手给你的东西当成弥足珍贵的宝贝,你不觉得这是在折磨自己、增加自己的负罪感吗?”艾泽问,将目光移向张鹏程,他看对方那副神情,便知他并不认同自己的观点。
不过这也在艾泽的预料之内,毕竟他的这个价值观是扭曲的。
一旦认同这个道理,也就代表着别人对你的好是理所应当,自己无需报答感恩,兄弟、爱人、甚至是父母,他们用穷尽一生对你的爱,只要你想,就可以将其认为贱如牛毛。
虽说这个道理的价值观是扭曲的,但也只有相信这个道理,才能让他的负罪感小一些。
“如果一定要愚蠢的认为我给了你珍贵的宝贝,那你就当是你母亲和你善行所种出的善果。”
言罢,艾泽踏着草绿横生的台阶离开了桥洞,走向已经闪烁出繁华灯火的现代社会,一座由欲望、暴力、金钱组成的没有任何人情味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