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捣腾了一番,步入宣政殿时,宣帝正大发雷霆,龙案上的东西尽数散落,碎瓷黑墨遍地。
今日夜湛当值,可从他此刻苍白的脸色,桃夭猜测,他定是因为昨夜护公主出阁不利,刚刚挨了骂。
看见桃夭和夜澈相携而来,夜湛更是神色复杂。
唯一让桃夭安心的是外祖父,他被宣帝赐了座,整个人看上去恢复了不少气色。这说明,宣帝没有因为阮玉竹做的那些事迁怒定国公府。
立在他身后的阮修墨悄然向桃夭眨了眨眼,桃夭总算放下心来。
殊不知,夜澈瞥见这一幕,周遭的温度瞬间如霜风雪雨漫过。
“阮氏,你简直该千刀万剐!!”
桃夭还没见过这般恼怒的宣帝。
他苍白的唇紧紧抿着,本就泛黄的脸色铁青一片,微微塌陷的眼睛迸出厉芒,“把她拖出去,乱棍打死——”
刚骂完这一句,他喉间爆出几声剧烈咳嗽。
长福连忙用帕子替他捂住,朝夜澈打了个眼色,“皇上息怒,龙体要紧啊!”
夜澈会意,拉着桃夭的手来到御前,恭声行了拜礼,“臣携新妇拜见皇上。”
桃夭随之扬声,“桃夭祝愿皇上龙体康健,如此,明贤妃娘娘在天之灵方能安息。”
宣帝的视线倏地落到桃夭身上。
眸底的戾气虽散去不少,可语气依旧不善,“别以为朕忘了,你也是洛家人!”
夜澈平声道,“罪不及出嫁女,皇上,桃夭如今已是臣的王妃。”
宣帝冷哼了声,“就你算得精,哪哪都有理。”
别以为他不知道,柔贞换婚能成功,还不是因为夜澈压根就不肯娶。
一切早在这小子的算计之内!
躲过了赐婚,不但没获罪,还选了个心仪的八抬大轿娶进门。
叫他这个皇帝哑巴吃黄连,偏偏又理亏,连脾气都不能发……
奸诈!
无耻!
心里千军万马奔过,可见洛紫昙此刻依偎在萧时凛身边,一脸幸福洋溢,宣帝还是硬生生把脸上的郁闷压了回去。
“都起来吧。”他长叹口气。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柳贵妃,开朕的私库,给承王妃挑几套合适的头面。”
这么说,就是默认夜澈的袒护了。
一旁绿鬓如云,盈盈浅笑的柳贵妃恭声应是,“承王妃可有福了,陛下私库里的那些可都是难得一见的宝贝。”
桃夭这才发现,柳贵妃身边还座着一个一脸和煦,笑面如佛的长者,看着有些脸熟。
直到看见他的手腕上,带着一串均匀硕大,价值连城的紫檀佛珠,桃夭辨出来人。
今天,竟然连柳太傅也在?
宣帝眼尾扫向阮玉竹,满是不耐,“还不拖出去!”
宫人当即压着阮玉竹往外拖。
她拼命挣扎,“公主救我!臣妇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求公主看在臣妇抚养一场的份上,饶恕臣妇这一回吧!”
不经意间,萧时凛重咳了一声,揽住目光颤动的洛紫昙,“公主别为这种人难过了,臣会心疼。”
说话间,他挡住洛紫昙的视线,却朝阮玉竹瞥了一眼。
阮玉竹瞬间意会,瞳孔猛缩。
又看向被夜澈护在身侧的洛桃夭,多年来压抑在心中的那股不甘疯涌而上。
“她不配当承王妃!”她突然跳起来,指着桃夭尖声大喊,“她不过是一个贱奴所生,身份低微,根本不配当承王妃,你们都被她骗了!!”
此言一出,全场静寂。
洛紫昙无声瞥向萧时凛,看清他眼底的算计,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悄悄给他竖起了大拇指。
被她这么一叫嚷,众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桃夭身上。
桃夭一脸无辜,难以置信地看向阮玉竹,“母亲,你又在胡说什么?”
宣帝龙眉微微蹙起,就听定国公手中拐杖重重顿地。
“一派胡言!”定国公气息还没恢复,说起话来喘个不停,可那不妨碍他身上迸出的威严和凌厉。
阮清云也是气极,望向阮玉竹的目光只有失望,“二妹,你再不喜欢桃夭,也不能总是污蔑自己亲生的女儿吧?”
他为定国公拍了拍后背顺气,掷地有声道,“桃夭长得那么像阮家人,怎么看都不可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外室所生!”
阮玉竹却盯着桃夭冷笑,“你还想装多久?你以为假装毫不知情,就能掩盖自己卑贱的身份,继续欺骗承王,欺瞒陛下,当高高在上的承王妃了?”
她冷哼了声,“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要妄想不属于你的东西,你偏要不知好歹,自讨苦吃!”
她对桃夭的冷漠,让阮家人再次想起寿宴上,她委屈桃夭的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
定国公不顾阮清云的阻拦,奋力站起身,拐杖指着她道,“这个女儿你不想认,我们认!”
“没错!”阮清云随即接口,他看着桃夭道,“若你愿意来阮家,我和你舅母,定会将你当成亲生女儿一般疼爱。”
桃夭心中动容,她虽然装作震惊的模样,可眼底涌上的泪意也却不是作假。
“桃夭何德何能……”
“你确实该自惭形秽。”萧时凛的嗓音打断了她的话。
桃夭一怔,垂眸掩去冷笑。
终于忍不住了吗?
“皇上,臣对承王妃的身份,也早已心存疑惑。”萧时凛道。
“萧大人此言何意?”她慢悠悠抬眼,对上萧时凛怨毒的视线。
自从寿宴,她当众退婚让他面上无光,后来又牵出贡品一事。
桃夭知道,萧时凛定会把萧母的死怪到她头上,恨她至极。
可那又如何?
她早已不是前世那个困顿萧府后宅,只能由着他肆意拿捏,掌控生死的无知妇人!
萧时凛慢条斯理朝宣帝作了一揖。
“皇上,臣近日为完成母亲遗愿去了一趟江南,偶遇一个长相与洛大小姐极其相似的妇人。”
“细问之下,竟发现她从前是个瘦马,后来与临安伯有了一段露水情缘后,临安伯便为她赎身,养在了外头。”
他意味深长看向桃夭,“据她所言,十七年前,她还为临安伯生过一个女儿。女儿出生不久,就被临安伯抱回京中养在身边了。”
宣帝拧眉,“你的意思是说,承王妃就是那勾栏女子所生的女儿?”
他盯着桃夭的眼睛,“承王妃,这事你当真一无所知?”
桃夭立在殿中央,夜澈伸手想要握住她广袖下的柔荑,却被她轻轻避开了。
以身份为局,她不惧怕任何人。
桃夭挺直背脊,凛声道,“臣妇在父亲膝下长大,从未听父亲提及此事,求皇上查明真相,还桃夭清白。若是有人胡言污蔑,也请您替桃夭做主,讨一个公道!”
这便是不承认了。
洛紫昙冷笑了声,“临安伯失踪数年杳无音讯,当然随便你怎么说都行!”
她对着宣帝道,“父皇,承王是九穆唯一的异性王,承王妃之位绝不是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卑贱女子能当的!”
“这……”宣帝有些为难,在洛紫昙对着他撒娇的时候,他也接收到夜澈明显不虞的眼神。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品茶的柳太傅慢悠悠开口了,“与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为难陛下,倒不如将人请上殿来,滴血验亲,可见分明。”
闻言,宣帝下意识看向夜澈。
一旦验出桃夭是贱奴血脉,这承王妃之位定然就保不住了。夜澈费尽心思设计这么一出,可就鸡飞蛋打了……
以他的性子,能甘心?
才怪!
夜澈正想说话,就听桃夭脆声道,“柳太傅说得有道理,与其让皇上为难,不如直接验血。”
夜澈侧眸看她,却被她一个眼神安抚住。
“承王妃如此坦荡,真是难得。”宣帝松了口气,抬了抬手,“萧大人,把人宣进殿来吧。”
很快,萧时凛领来一个衣着艳丽,风韵犹存的妇人。
那妇人媚眼如丝,侧面看上去,那高挺的鼻子和樱桃般的嘴,再配上平日里桃夭常穿的绛红色长裙,乍一看还真有几分肖似。
“来人,备一碗水。”宣帝刚开口,就被夜澈打断,“皇上,臣听说,滴血验亲这种方式并非一定准确。”
“看看,这还没开始验呢,无殇就护上了。”柳太傅放下手中茶盏,慢悠悠起身,“可惜你成婚时正逢我斋戒,没能亲眼看着你们大婚,不过,老夫今日可是备了礼物来的。”
夜澈闻言,朝着柳太傅拱手,“让恩师费心了。”
却见柳太傅摆了摆手,“你拜入我门下也不过数年就去了边境,我还算不上你真正的恩师。”
夜澈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恩师永远是无殇的恩师。”
柳太傅呵呵笑了,目光转而落在桃夭身上,“看得出你很爱重王妃,若你信得过,滴血验亲一事,不如就由老夫来办吧。”
夜澈与桃夭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就有劳恩师了。”
不过多久,柳太傅捧着一碗水走来。
“且慢。”夜澈叫住他。
众目睽睽下,他伸出手指,在水中轻点一下,放入口中。
寡淡无味。
柳太傅因此沉了眼,“承王殿下莫非连老夫也不信任?”
夜澈面不改色道,“无殇不敢,只是宫中人多眼杂,以防万一罢了。”
话落他又毫无诚意一笑,“恩师莫怪。”
“那如今,你可信了?”柳太傅明显恼了。
夜澈没有说话。
柳太傅先让那妇人滴了血,又亲自端到桃夭面前。
洛紫昙似怕柳太傅帮着桃夭作弊,扶着萧时凛的手凑到跟前,非要看着她滴血不可。
桃夭拿起托盘上那柄匕首,在手上划开一道口子。
血液滴入碗中,与另外一滴血缓慢靠近,桃夭手上的伤口也刺疼无比。
突然,洛紫昙突然惊呼一声。
“融了!”
桃夭盯着那碗水,瞳孔地震,一脸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