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风,起于青萍之末,而长安之变,便如同一块投入了死水潭中的巨石,其激起的涟漪,正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朝着四面八方疯狂扩散。
关东,兖州。
当小皇帝抛弃帝都,仓皇东狩的消息,如一道惊雷传到这里时,刚刚将吕布这头噬人猛虎逐出境内的曹操,正立于舆图之前,用他那双闪烁着无穷野望的细长眼眸,审视着这片支离破碎的天下。
他正在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休养生息,积蓄力量,以图将来。
“主公!主公!大喜!天大的喜事!”
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连滚带爬地冲入帅帐,他身上满是泥浆,声音里却带着无法抑制的激动与颤抖。
“天子……天子已脱离李傕、郭汜二贼魔爪,在杨彪、董承等一众忠臣的护卫下,正向东而来!往洛阳方向去了!”
轰!
帐内,所有正在议事的文武,脑海中都仿佛炸开了一道白光。
曹操猛然转身,那不算高大的身躯里,瞬间爆发出了一股令人心悸的、如同饿虎出笼般的气势。
他没有狂喜,没有惊愕,那双细长的眼眸在瞬间收缩如针,迸射出的,是饿狼见到最肥美猎物时,那种最原始、最纯粹的精光。
“传我将令!”
他的声音,因极致的兴奋而微微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府中议事!”
片刻之后,兖州治所的议事大厅之内,已是人才济济,星光璀璨。
文臣一侧,为首者,乃是面容沉静,气质温润如玉的王佐之才荀彧。
其身侧,则有神情肃然的荀攸、斜倚着柱子,手里还提着酒葫芦的郭嘉,以及面相刚毅、眼神锐利的程昱,皆是当世顶尖的智囊。
只可惜,那曾为他定下兖州根基的戏志才,在徐州之战中被赵云一枪重创,伤及肺腑,至今伤势未愈,缠绵病榻,已被荀彧派人送回颍川宗门之内静养,寻找奇人异士医治。
武将一列,更是杀气腾腾。夏侯渊、曹仁、曹洪、李典、乐进,一字排开,皆是身经百战的悍将。
而立于曹操身侧,如同两尊沉默的铁塔般拱卫着他的,正是双目凶光毕露的古之恶来典韦,与一脸憨厚、身形却壮硕如熊的虎痴许褚。
唯独不见了那独眼猛将夏侯惇,他在与吕布的血战中,不幸被流矢射中左目,此刻亦在帐中休养。
整个大厅,气氛凝重到了极点,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位之上,那个神情变幻不定的枭雄身上。
程昱性子最急,率先踏出一步,声音粗豪而果决,如同战鼓轰鸣。
“主公,此乃天赐良机!千载难逢!”
“李傕、郭汜之流,不过是董卓帐下的鹰犬,冢中枯骨尔!失了天子这张虎皮,旦夕可破!”
“我军当立刻尽起大军,西进迎驾,将天子牢牢控制在我等手中,则号令诸侯,席卷天下,霸业可成!”
他的话,赤裸裸,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欲望与野心,宛如一柄烧红的烙铁,烫得厅内不少武将热血沸腾,脸上都露出了贪婪而兴奋的神色。
郭嘉闻言,却是轻笑一声,斜倚在廊柱上,仰头灌了一大口酒。
他摇了摇手中那只半空的酒葫芦,琥珀色的酒液在其中晃荡,发出的声响都带着几分醉意。
他用一种懒洋洋的、仿佛没睡醒的语调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程昱的粗豪嗓门:
“仲德公此言差矣,此言大谬啊。”
程昱那双浓眉猛地拧成一个疙瘩,锐利的目光如刀子般射了过去:
“奉孝何出此言?”
郭嘉打了个酒嗝,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意,那双看似迷离的眼中,却闪烁着洞察人心的精光:
“天子是这世间最甜的蜜糖,却也是能见血封喉的砒霜。是能镇压国运的神鼎,却也是足以压垮任何人的烫手山芋。天下诸侯,谁不想迎?北面的袁本初,南面的袁公路、刘景升,哪个不是饿狼一般,虎视眈眈?我军若真如仲德公所言,大张旗鼓,把‘控制天子’这四个字刻在脸上西进,立刻便会成为众矢之的,只怕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自己反倒惹得一身骚,平白招来天下围攻啊!”
一旁的荀攸,一直沉静地抚着胡须,此刻也缓缓点了点头,沉声道:
“奉孝所言极是。迎驾乃是必然,但如何迎,何时迎,以何等名义迎,才是此事的关键所在。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需徐徐图之,谋定而后动。”
一时间,众说纷纭,争论不休。
主战派与主慎派各执一词,整个大厅都陷入了激烈的讨论之中,兴奋的呼喊与谨慎的劝诫交织在一起,嗡嗡作响,让人心烦意乱。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语,静立于文臣之首的荀彧,缓缓向前踏出了一步。
他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力场,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整个大厅,竟在顷刻之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汇聚到了他的身上。
他整了整一尘不染的衣冠,对着主位上的曹操,恭敬而郑重地,行了一揖。
“主公。”
他的声音清朗而坚定,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抵人心最深之处。
“昔日春秋,晋文公纳周襄王于王城,而天下诸侯景从,尊其为霸主;前汉之初,高祖皇帝为义帝发丧,缟素三军,而天下之心,皆归于汉。”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眸中,闪烁着智慧与真诚的光芒。
“夫英雄者,非只争尺寸之地,一时之利。唯有胸怀天下,心系万民,行仁义之举,方能成就万世不拔之大业。”
“今天子蒙尘,宗庙崩坏,百姓流离,此乃我大汉四百年未有之奇耻大辱。主公若能在此危难之时,首倡义兵,不为私利,只为尊王攘夷,奉天子以讨不臣,挟煌煌大义以令天下,此乃匡扶汉室之盛举,亦是主公一统天下之唯一良机!”
“奉天子以讨不臣!”
这八个字,如同一道照亮了无尽黑暗的九天惊雷,狠狠劈在了曹操的心头。
他那双细长的眼眸中,所有的精光、算计与野望,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滔天的烈焰,将心中最后的一丝犹豫与权衡,都焚烧得干干净净。
对!
不是“挟持”,是“奉迎”!
不是为了“控制”,是为了“尊王”!
不是为了自己的霸业,是为了“匡扶汉室”!
荀彧为他这即将开始的、最伟大的政治投机,找到了一个最冠冕堂皇、最无懈可击、最能占据道德制高点的理由!
“文若之言,如拨云见日,正合我心!”
曹操猛地一拍案几,霍然起身!
那并不算高大的身躯,在这一刻仿佛变得无比伟岸,那股压抑了许久的枭雄霸气,毫无保留地,彻底爆发!
“传我将令!”
他目光如电,如两柄出鞘的利剑,扫向身侧那尊沉默的、散发着凶煞之气的铁塔。
“典韦!”
“末将在!”
典韦轰然出列,声如洪钟,煞气四溢,震得人耳膜生疼。
“命你即刻点选五百虎卫营亲卫,一人双马,带足干粮,星夜兼程,务必赶在我军主力之前,接应圣驾!”
曹操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带半点迟疑,
“记住,你的任务,不是厮杀,是保护!将陛下与一众公卿,毫发无损地护送到我这里!”
他顿了顿,眼中杀机一闪。
“谁敢阻拦,杀无赦!”
“谁敢对陛下不敬,杀无赦!”
“遵命!”
典韦重重一抱拳,那双凶目之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转身大步离去,那股一往无前的凶煞之气,让整个大厅的温度都为之骤降。
曹操的目光,随即又落在了夏侯渊等一众大将身上。
“妙才!子孝!”
“末将在!”
夏侯渊与曹仁齐齐出列。
“命你二人为先锋,即刻整备一万大军,粮草先行,三日之内,兵发洛阳!为我扫清一切障碍!”
“其余诸将,随我亲率中军主力,随后便至!”
曹操环视众人,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此刻充满了无尽的豪情与决心。
“此战,关乎我等生死存亡,霸业兴衰!更是我等效忠陛下,匡扶社稷的唯一机会!”
他的声音,在每一个人的胸膛中回荡。
“只许胜,不许败!”
“我等,愿为主公,死战!”
震天的咆哮,从数十名文武的胸膛中轰然爆开,汇成一股撼天动地的声浪,在大厅之中激荡回响,直冲云霄。
一个崭新的时代,就在这间小小的议事厅内,被一个最果决的枭雄,用最凌厉的手段,强行,开启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