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班调动通知来得毫无征兆。
我正在宿舍洗衣,调度表就从小窗口递进来,上面手写了一行字:今晚二十点至次日四点,调入Z-05侧线通风管清理组,净空到岗确认。
没有盖章,没有理由,没有签名。
可我知道,这是“系统临时派工”。
这种表,没人敢拒绝。
**
Z-05侧线,正是我曾潜入过的那条封闭废线。
当我走到那扇生锈的大门前时,两个带面罩的后勤员正等在那里,他们不像厂内的普通人事协调,更像是某种“清理兵”。
他们没看我,递来一套旧防护服和一把破扫帚,然后转身离去。
我站在门前,看着那一片熟悉又压抑的黑。
里面,是一个不被记载的厂区。
是被“历史遗忘”的编号者们的墓场。
**
进门后,灯光昏暗,地面依旧布满金属粉尘与焦化痕迹。空气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霉味,像尸体久未埋葬所散发的黏腻腐气。
我沿着Z-05旧排风管道慢慢行走,这是一条极少被维护的通路,管壁上长满水渍和浮锈,天花板多处塌裂。
我记得,这里曾是老六工作的地方之一。
某个分支口塌陷后,他便调去了“中央调炉段”。
但我始终怀疑,他从未真正调离。
或者说,他的“人”调离了,但“编号”——还被留在这块管壁上。
**
我用扫帚轻轻撩拨地上的废纸与金属皮,清理得极慢。
我不是在打扫。
我在找。
找任何能证明:这些编号者不是消失了,而是被某种方式“重置”。
当我来到通道尽头一处掉落的通风板下时,脚底忽然被什么硌了一下。
我蹲下去拨开碎片。
是一张纸。
沾血。
**
纸张被包裹在一层油纸里,外头一层有明显的血斑干结痕迹,似乎是有人故意藏在缝隙中,祈求某天会有人发现。
我撕开外层,一页手写名单赫然露出。
那不是打印编号,而是纯手写,字迹潦草但有序,左边一列是编号段,右边是备注:
cx-8741 \/ 缺编号证但仍调入热渣
cx-8742 \/ 操作失误后未上报继续上岗
cx-8743 \/ 系统注销,转入未归类组
cx-8744 \/ 行为混乱,疑似药物试投失败体
……
最末尾,是一行写得极小、几乎看不清的备注:
“以上人员均为‘逻辑死亡’者,但仍在操作线上持续被调用。编号形同消失,实为非人作业体。”
我握着那纸,指尖微颤。
逻辑死亡。
非人作业体。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词。
不是“注销”,不是“封闭”,不是“冻结”。
而是——“逻辑死亡”。
他们还活着。
但他们不被系统承认为“人”。
也不属于“人力资源”。
他们的劳动,不被记录。
他们的死亡,不被归档。
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系统性违规”。
**
我把那张纸翻到背面,最下角有一段模糊签名,只有两个字依稀辨认:
“老……六”
我的胸口像被人重重撞了一拳。
不是痛,是麻。
那是他的字迹。
我认得。
他写过一封留给我的警告信,在旧厂那间储藏室里,那封信最后也落款两个字:“老六”。
我终于明白,他从未真正逃脱。
他只是——被降格成“幽灵”。
一种在数据里不存在,在管道里活着的编号者。
**
我将那张纸卷好,藏入鞋底。
那一夜我没再继续清扫,而是坐在通道尽头,靠着铁壁,闭着眼,听脚下那条还在喘息的管道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空气声——像是某个不愿熄灭的灵魂,在用尽力气与世界对抗。
**
凌晨四点,我如约返回宿舍。
灯没亮,阿妹还在睡。
我打开编号笔记,把刚刚那张纸的内容一行行抄录下来,用的是缩写符号与编号识别码交叉标记。
最后,我在纸上写下一段话:
逻辑死亡≠真正消亡
编号不能代表一个人的终点
如果系统要他们死去
那我——至少要他们留下字迹
我想起老六曾说:
“你要翻身?那你得先变成‘他们’。”
现在我明白,他不是让我去顺从制度。
而是——你得像他们一样活过一场“死亡”。
才能看清系统底下到底埋了多少具,没被认定过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