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得没有一丝缝隙。
水晶吊灯的光影在别墅巨大空旷的客厅里投下微弱、摇曳的光晕,勉强勾勒出一男一女对立着的身形轮廓。
梁至嵘看着应欲语停下脚步后,跟着走进了屋内,身影被昏昧的光线拉长,投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显得有几分孤寂不堪。
他唇角却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极淡弧度,温柔开口道:“我们有宝宝了,是不是?”
“有个幸运的小天使即将降临在我们的身边。”
——她是妈妈,而他是爸爸。
美好到犹如梦幻之中的场景。
梁至嵘眸光深长,目光落在应欲语低垂着脑袋的身影上时,仿佛穿透了什么厚重的东西似的,眼底深处沉淀着一泓近乎纵容的暖意。
他低下声音说:“心心,我完全支持你的所有教育理念。”
“我们的孩子一点儿也不需要完美,也不需要在乎别人的评价。它以后如果能出类拔萃,我们就倾尽全力去支持;它要是什么也不想做,那我们就养它一辈子。”
应欲语使劲、不断地摇着头。
好像有一把生锈了的钝刀,正反复切割着她的心脏。
直到眼前的男人又缓缓开口说:“所以,你也不用当什么满分妈妈,累的、不想干的,都让我一个人来就好。”
应欲语彻底崩溃了似的,眼泪汹涌而出,带着滚烫的温度滑过冰凉的脸颊,“梁至嵘,你别再继续说下去了,谁说那孩子幸运了?”
——“我已经把它打掉了!”
话都吼出来了以后,应欲语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她试图用这种尖锐的痛楚来压制喉咙深处即将溢出的呜咽。
别说了......真的别再说下去了......
一切都是错误的。
家里的空气渐渐凝固了起来,整个客厅彻底沉入进冰冷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很长时间过去,梁至嵘都没有什么反应。
他只是木讷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只有漆黑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无穷无尽的痛楚。
——原来,看这男人痛苦。
她也不会好受到哪里去啊。
应欲语如此心想着,骨髓都在被啃噬。
那手术室里的消毒水气味至今都还顽固地黏在她鼻腔深处,挥之不去。
梁至嵘目光沉下,犹如铅铁一样沉重。
他掌心蜷缩,下颌线都绷紧到像是拉满即将断裂的弓弦一样。
“应欲语,你怎么会这么心狠?”
梁至嵘问道,额角青筋都暴起了:“你有爱过我吗?”
“从头到尾,你都好像没有说过爱我......”
这些字的发音越来越轻,都快要融入进冰川底。
说完以后,梁至嵘就转身出了门。
内心排山倒海般的愤怒,又交织满了心疼,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强制性剥离了他的心脏似的。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原来,这么多年以来。
他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到应欲语。
——也从来都没有,走进过她的心里。
别墅内空荡荡的。
应欲语突然腿一软,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以后,便再也爬不起来。
她一只手轻轻地捂住自己的肚子。
现在每一次的呼吸,好像都牵扯着下腹深处那充斥满钝重感的痛。
应欲语哭出了声音,却在心里不断告诉着自己——这么做是对的。
快刀斩乱麻。
纵使,那男人一定将她给恨透她了......
应欲语没有犹豫,在梁至嵘不知道会不会回来之前,快速上楼收拾了个简单的行李。
她只带走了自己的那张工资卡。
连一句“再见”也没有说。
汽车的引擎声粗暴地撕裂了凝滞住的黑夜,轮胎摩擦地面时,发出刺耳的锐响。
梁至嵘一下子将车开出去几十公里,最后停在了一个湖边。
他反复打着火机,烟也不燃。
一气之下,直接丢了嘴里叼着的烟。
湖面刮起的风带着一股腥味,如刀子般,刮过了他的脸颊。
终于,他的眼眶也开始红了起来。
心脏在不停地被碾压着。
他可以接受那个小姑娘不想留下孩子的选择......
但为什么,连给他一丝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梁至嵘冷静了很久才重新上车。
他找了家附近最大的药店,下车时失魂落魄的,连车门都忘记关了。
店员有些犯困,迷迷糊糊间,听到一道哑得厉害的声音在说:“有没有什么做完流产手术后吃的药。”
“不要有副作用,主要补气血之类的。”
店员抬起头,看到了眼前虽然高大英俊,却莫名很颓废的男人。
她找出几盒药放在透明的玻璃柜台上,开口说道:“刚做完人流的话,就吃布洛芬和益母草胶囊吧。”
“前者一日两次,一次一粒,吃个三天;后者的话......一日三次,一次三粒,吃上个一个礼拜差不多......”
药房里的灯光,亮得晃眼。
梁至嵘像个不识字的笨拙新手一样,对着台面上花花绿绿的药盒茫然无措。
听到店员的话后,他喉头滚动,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不好意思。”
“能不能麻烦你再说一遍?”
深怕记错了药的剂量之类。
直到拎着沉甸甸的塑料袋从药店里走出来时,梁至嵘才后知后觉,他可以直接叫家庭医生上门的。
但时间终归是耽误了很多。
半夜时分,梁至嵘才回到家。
推开沉重的别墅大门后,扑面而来的是他预料之中那种被死寂包裹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玄关感应灯应声而亮,光线惨白,清晰地照亮着几双倒地的鞋子。
气氛安静到诡异。
“心心?”
“应欲语?”梁至嵘试着唤了好几声,嗓音在巨大的空间里空洞地回荡。撞上冰冷的墙壁后,又反弹回给他自己。
最后只剩下“嗡嗡嗡”的耳鸣声。
“啪嗒——”
梁至嵘手中拎着的袋子掉在了地上,里面的药在冰冷的地板上散落开,像是一堆被遗弃的、毫无意义的垃圾,刺眼的讽刺。
他找了家里的每间房间,推开了每一扇紧闭着的门。
都没有应欲语的身影在了。
明明空气里似乎还留有着属于她的气息。
最后被灰尘所埋没。
*
整整一个月,梁至嵘几乎都没有阖上眼过。
他像只孤魂野鬼似的在别墅里飘荡着,四处寻找应欲语在这个家里留下的任何痕迹或是气味。
助理上门时,看着梁至嵘,不说没有人样了。
觉得他就像是一头被无形的锁链困在绝境中的困兽,不知疲倦,也不知停歇。
不仅眼眶深陷进去,眼白部分也爬满了蛛网般的猩红血丝,疲惫到近乎于病态。
很可惜,他这次依然没有带来什么好的消息。
“抱歉,梁总。”助理敛起了些眼,“还是没有找到有关于太太的任何下落,也没有任何和她或是她身边人相关的航班信息......太太可能根本就没有出国,也可能是托了些关系......”
总之,找起来不是太简单的事情。
运气不好的话,可能十年八年都不会有消息。
——可是人生还能剩下多少个十年八年?
听完这些话后以后,梁至嵘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整个人神情僵滞。
如果此刻照起镜子的话,他一定会看到一张苍白、枯槁、胡茬凌乱如同荒草的脸,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您现在的状态好像真的很不好。”助理掩盖不住脸上的担忧,想叫医生过来看看。
然而,他刚拿起自己的手机。
梁至嵘就站起了身,淡淡道:“你走吧。”
无论助理还想继续说点什么,只要是和应欲语不相干的,梁至嵘都不打算再听下去。
他当然知道那小姑娘有多厉害。
厉害到,只要是她想藏起来。
——那全世界的人估计都找不到她去哪里了。
助理最后也只好低着头离开。
公司还堆积了很多没有处理的业务。
这是要......变天了吗?
梁至嵘上楼后,唯独不敢踏进卧室。
怕一打开主卧的房间门,这家里会连应欲语最后残存的一丝气息都消失殆尽了。
他照例往应欲语离开之前,待的时间最长的书房走去。
桌面上的什么东西也没动。
就连那支掉在地上,铅芯断裂的笔,梁至嵘都没有捡起来。
他只是坐在椅子上,目光死死盯着门口的位置。
好像下一秒,应欲语高高兴兴的脚步声就会从远处传来。
她一看到他,就会撒娇地说今天又发生了什么什么令她很不高兴的事情,巴拉巴拉一大堆,然后自己就消气了。
没心没肺,却是最绝情的那个人。
“滴滴滴——”
桌面上放着的笔记本电脑突然响起了低电量警告。
梁至嵘害怕电脑自动关机,有可能损坏应欲语先前所有的翻译稿,等她哪天真的还回来,发现翻译的内容都没有了,一定会气到打人。
所以他紧急地接入了电源。
充电器插进去以后,并没有和以前那样,响起正在充电的提示音。
梁至嵘皱了皱眉,打开了原本紧闭着的电脑。
屏幕亮起后,自动加载出了上一位使用人最后搜索的引擎页面。
——有关于一座小岛,米克诺斯。
位于希腊爱琴海上,四面环海,被游客誉为“最接近天堂的小岛”。
梁至嵘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也恢复了些精气神。
他立刻订了最快的航班。
与此同时。
米克诺斯岛上,已经进入了最热闹的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