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内,寒风卷着细碎的雪花在空中盘旋,宫墙外的梅林却在这凛冽中绽放出点点嫣红。临淮王元彧站在百官队列最前方,苍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带。他望着宫门方向,眼中映着满地未化的积雪,心中却比这寒冬更冷。
\"王爷,今日之举,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啊。\"元彧低声叹息,花白的胡须在寒风中微微颤动。他侧身看向身旁的安丰王元延明,这位向来意气风发的宗室亲王此刻眉头紧锁,眼角细纹在晨光中格外明显。
元延明紧了紧狐裘大氅,苦笑道:\"黄河以南州郡皆已归附,我等若不顺应时势,只怕...\"他话未说完,忽然噤声,目光投向远处。只见一队仪仗缓缓而来,旌旗猎猎,金戈映日。
元彧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心中五味杂陈。他看见元颢高坐骏马之上,身着明黄龙袍,面容虽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却掩不住眉宇间的得意。最引人注目的是护卫在侧的白袍将军陈庆之,那一身素白战袍在冬日阳光下格外醒目,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剑。
\"臣等恭迎陛下还宫!\"
元彧率先跪拜,额头触到冰冷的青石地面时,他感到一阵刺痛。身后百官齐声附和,声音在宫墙间回荡,却让元彧听出了几分勉强。
\"王叔请起。\"元颢翻身下马,亲手扶起元彧。他掌心温热,却让元彧感到一阵不适。\"朕能重返故都,全赖诸位忠心。\"元颢转向陈庆之,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尤其是陈爱卿,功不可没!\"
陈庆之微微欠身,声音清冷如这冬日寒风:\"臣不敢当。\"他目光扫过跪拜的百官,在元彧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似能看透人心。元彧心头一紧,连忙垂下眼帘。
入宫后,金銮殿上灯火通明。元颢高坐龙椅,迫不及待地宣布改元\"建武\",大赦天下。当他高声宣布对陈庆之的封赏时,元彧注意到几位老臣交换的眼神。
\"封陈庆之为侍中、车骑大将军、左光禄大夫,增邑一万户!\"
\"臣谢陛下隆恩。\"陈庆之单膝跪地,声音依旧平静,仿佛这滔天富贵与他无关。元彧偷眼望去,只见这位白袍将军面色如常,唯有眼角微微抽动,泄露了一丝内心波动。
朝贺声此起彼伏,元彧随着众人躬身行礼,却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偷眼瞥见元延明紧握的拳头,指节已然发白。
退朝后,官员们三三两两走出大殿。元彧故意放慢脚步,听见身后两位侍郎低声交谈。
\"听说尔朱兆带着小皇帝逃往长子县了...\"其中一人声音压得极低。
另一人冷笑:\"这元颢不过是梁国傀儡,我等投靠他,岂不是...\"话未说完,见元彧走近,连忙噤声行礼。
元彧装作没听见,缓步走向宫门。途经梅园时,他驻足凝望那傲雪绽放的红梅,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先帝在此设宴的场景。那时大魏何等强盛,如今却...
\"王爷好雅兴。\"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元彧回头,看见陈庆之不知何时已站在三步之外,白袍在风中轻扬,腰间佩剑泛着冷光。
\"将军见笑了。\"元彧强作镇定,\"老夫只是想起先帝在位时,常在此赏梅。\"
陈庆之目光深邃:\"先帝若在天有灵,定会欣慰洛阳重归正统。\"
元彧心中一凛,正欲答话,忽见一名侍卫匆匆跑来:\"陈将军,陛下急召!\"
陈庆之微微颔首,向元彧拱手告辞。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元彧长叹一声,伸手折下一枝红梅,在掌心揉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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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沛郡王府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一张张凝重的面孔。元欣端坐在紫檀木雕花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处的鎏金纹饰。这位年近五旬的王爷鬓角已染霜白,眉间深深的川字纹仿佛刻着这些年的忧思。
\"诸位,\"元欣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元颢毕竟是元子攸的堂兄弟,若由他继位,勉强也算社稷不移。\"他说着,目光扫过在座众人,指尖微微发颤,\"眼下形势,不如暂且归顺,诸位以为如何?\"
话音未落,崔光韶猛地拍案而起,案几上的茶盏被震得叮当作响。这位年过六旬的老臣须发皆张,眼中燃着熊熊怒火:\"王爷!元颢引梁兵入寇,险些倾覆社稷!\"他声音嘶哑,像是砂纸摩擦,\"此等乱臣贼子,自古未有!下官宁可死,也绝不与此人为伍!\"
崔景茂紧随其后站起,年轻的面庞因激动而涨得通红:\"崔公所言极是!\"他双手撑在案上,指节发白,\"元颢名为魏主,实为梁臣。我等若降,有何面目见先帝于九泉?\"说着,他眼眶竟微微泛红。
\"王爷若降,老臣今日便撞死在这柱上!\"房叔祖突然暴喝一声,花白胡子气得直抖。他一把扯开衣襟,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作势就要往厅中的蟠龙金柱撞去。
\"房公且慢!\"张僧皓一个箭步上前拦住,随即\"铮\"的一声拔出佩剑,寒光在烛火下闪过众人眼帘,\"属下愿为王爷斩杀来使!这便去取了那贼子首级!\"
元欣被这番慷慨陈词震得面色通红,额角青筋暴起。他望着眼前这些或白发苍苍,或正值壮年的臣子,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先帝临终托付的场景。半晌,他重重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笔墨纸砚齐齐跳起:\"好!既如此,本王也不做那贰臣!\"
他转向侍卫时,声音已恢复往日的威严:\"把元颢派来的使者带上来!记住,要让他体体面面地进来。\"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那使者昂首而入,锦袍玉带,脸上还带着倨傲之色。他环视厅内众人,竟先轻笑一声:\"沛郡王可考虑清楚了?陛下...\"
\"住口!\"元欣厉声打断,声如雷霆。使者被吓得一个踉跄,方才的傲慢荡然无存。元欣缓缓起身,玄色蟒袍上的金线在烛光下忽明忽暗:\"来人,将这逆贼推出去斩了!\"
\"王爷!您这是...\"使者面如土色,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下官只是传话...\"
崔光韶已大步上前,一把揪住使者衣领:\"狗贼!当日引梁兵渡江时,可想过今日?\"老人虽年迈,此刻却力大无穷,拖着使者就往外走。不多时,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盛在鎏金盘中被呈了上来,发髻散乱,双目圆睁。
元欣盯着人头,喉结滚动。他忽然觉得口中发苦,端起茶盏却发现手抖得厉害。\"今日之后,我等再无退路了。\"他长叹一声,茶盏\"叮\"地放回案上。
崔景茂上前一步,年轻的声音坚定有力:\"王爷勿忧。尔朱兆虽败,但北方诸镇仍在。末将愿亲自前往联络高欢、刘璟,共图大事。\"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铠甲碰撞声由远及近。亲兵慌张闯入,单膝跪地:\"王爷!大事不好!元颢派窦泰率一千精兵已到城外,说是...说是来问罪的!\"
厅内霎时寂静。元欣却突然笑了,笑声中带着几分释然:\"来得正好!\"他猛地起身,蟒袍下摆猎猎作响,\"传令紧闭府门,弓弩手上墙,准备迎战!\"
崔光韶\"唰\"地拔出佩剑,剑身映着老人坚毅的面容:\"老朽这把老骨头,今日就为国尽忠了!\"他转身对元欣深深一揖,白发垂落,\"能与王爷共赴国难,死而无憾!\"
元欣扶起老臣,发现对方的手和自己一样冰凉。他望向厅外渐亮的天色,心想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看日出了。但奇怪的是,他心中竟涌起一股久违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