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风,即便是夏日,也总带着一丝温润的水汽。但此刻,吹拂在江阴城头的风,却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压抑和血腥的铁锈味。
城外,数万叛军的营帐,如同无穷无尽的白色坟冢,从长江边一直蔓延到远处的丘陵。叛军的旗帜遮天蔽日,旌旗之上,斗大的“靖难清侧”、“为民除害”等字样,在风中猎猎作响,显得既正义,又讽刺。
江阴县衙之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小小的县衙大堂,挤满了本地所有能说得上话的人物。居于首位的,是江阴典史阎应元、本地卫所的吴姓指挥使,以及一位面容俊朗、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的年轻士子——黄毓祺。堂下,则是数十位江阴本地的中小士绅和富商。
他们面前,摆着一份由叛军领袖沈逸派使者送来的最后通牒。
通牒写得文采斐然,言辞恳切。信中,沈逸痛陈了曹化淳、刘宗敏等“阉党酷吏”在江南的暴行,将他们比作“高淮再世”,并声称自己的“义军”是为民请命,为国除奸。他“邀请”江阴能“深明大义,共襄盛举”,开城献出粮草,一同讨伐国贼。信的结尾,却又话锋一转,变得阴冷无比——若江阴冥顽不灵,则城破之日,玉石俱焚。
“诸位,”一名平日里以贩卖棉布为业的富商,擦着额头的冷汗,声音发颤地说道,“沈公的大军,号称三十万,光是城外的先锋,便有三四万之众。我江阴城小兵微,如何能敌?依我看……不如……不如就先献出些粮草,暂且应付过去……”
“应付?如何应付!”他话音未落,一名性情刚直的士绅便拍案而起,“今日献粮,明日便要我等献城!届时,我等与叛逆为伍,若京师天兵一到,便是满门抄斩的下场!万万不可!”
“可若不降,城破在即,同样是死路一条啊!”
堂内,瞬间陷入了激烈的争吵。投降与抵抗,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撕扯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年轻士子黄毓祺,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环视着众人,清朗而又充满力量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诸位叔伯,敢问一句,我等为何要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惶恐的脸,继续说道:“沈逸之流,其核心皆是何人?是苏州的王家,是昆山的顾家,是松江的陈家,是横泾的姚家!是那些早已被朝廷定为国之巨蠹、要抄家灭族的顶级豪强!他们起兵,是为自保,是为谋逆!与我等,道不同!”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质问:“而我等江阴士绅呢?诸位可还记得,一月之前,钦差行辕那份足以让江南天翻地覆的《献产拓边令》?当那些顶级豪门被清算得家破人亡之时,我江阴,为何能安然无恙?”
此言一出,整个大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既庆幸,又后怕,更带着一丝深深困惑的复杂表情。
是啊,他们想不通。那份“劝捐簿”,如同催命符,让无数豪门一夜破产。可轮到他们江阴时,大部分家族,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名列第三档的“薄惩”乃至“赦免”之列。他们至今都想不明白,为何自己能得到天子这般莫名其妙的恩典。
黄毓祺的声音,变得慷慨激昂:“毓祺也不知道,我等为何能得天子垂怜。但这赦免之恩,是实实在在的!天子,已用他的朱笔,将我等与沈逸那些注定要被清算的叛逆,清晰地划分开来!他给了我们一条活路,一份信任!”
“现在,沈逸让我们与他‘共襄盛举’?这是要将我们,将整个江阴,从陛下的赦免名单上,重新拉回到他的叛逆战船上!是要拖着我们,给他陪葬!”
“他要我们,去背叛一个刚刚赦免了我们的君主!去辜负这份天恩!诸位,敢问,此等不忠不义、自寻死路之举,谁敢为之?!”
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浇醒了所有还在摇摆的人。
就在此时,一直未曾开口的典史阎应元,猛地站了起来。他身材不高,但眼神却如同淬了火的钢刀,声音更是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黄先生说得对!”他拍案喝道,“皇恩不可负,忠义不可弃!什么‘清君侧’!杀官占城,裹挟百姓,断我漕运,乱我江南,这也是‘清君-侧’?这分明是乱臣贼子!”
他走到大堂中央,环视着每一个人,大声疾呼:“我江阴虽小,然自太祖皇帝开国以来,沐浴皇恩二百五十余年!城中父老,皆是大明子民!城头之上,也只可悬挂我大明日月之旗!岂能向叛逆低头,挂起那不忠不义的伪旗!”
“他沈逸有数十万大军,我江阴,便有十万忠心!他有千军万马,我江阴,便有铁骨铮铮!”
“我阎应元,官虽卑,职虽小,但头可断,血可流,这江阴城,绝不向叛贼投降!愿降者,请先过我项上人头!”
那位一直沉默的吴姓指挥使(世袭江阴的指挥使),被这股忠义血气所感染,猛地拔出腰刀,狠狠地插在面前的桌案上,怒吼道:“说得好!我吴某手下虽只有千余兵卒,但也愿随阎公、黄先生,与此城共存亡!”
“我等,愿与此城共存亡!”堂内所有的士绅富商,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齐齐起身,慨然应诺!
江阴,这座不起眼的小城,在最危险的时刻,做出了最刚烈的抉择。
一场悲壮而又狂热的全城总动员,就此展开。
“全城皆兵!”
这是阎应元下达的第一道命令。
城中所有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青壮年男子,无论士农工商,尽数被组织起来,分发武器,登上城墙。黄毓祺亲自带领着数十名年轻的江阴学子,脱下长衫,换上布衣,投笔从戎,他们的加入,极大地鼓舞了全城的士气。那些打铁的匠人,则将自己的铁匠铺,变成了日夜不休的兵工厂,将所有能找到的铁器,都打造成了长矛和朴刀。而城中的妇人孩童,也没有闲着,她们拆下自家的门板,搬运滚木礌石,在高墙之上,支起一口口大锅,熬煮着滚烫的金汁与热油。
整个江阴,在短短数日之内,变成了一座同仇敌忾、武装到了牙齿的堡垒。每一个人,都成了守城的战士。
围城的叛军将领,在数次招降无效后,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并未将这座小城放在眼里,在第三日的清晨,他下令,发动总攻。
“杀——!”
数万叛军,如同黑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向着小小的江阴城,发起了猛烈的冲击。他们驱使着被裹挟的流民作为“炮灰”,扛着简易的云梯,蜂拥而上。
“擂鼓!放箭!”
城头之上,阎应元身先士卒,他亲自敲响了战鼓,他的吼声在炮火和喊杀声中,是所有守城军民的主心骨。
“滚木!礌石!给老子砸!”
“金汁!热油!往下倒!”
战斗,在瞬间便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滚木和礌石,呼啸着从城头砸下,将云梯上的叛军砸得人仰马翻,筋断骨折。滚烫的金汁和热油,更是如同地狱的洗礼,被浇到头上的叛军,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浑身冒着青烟,在地上翻滚,其状惨不忍睹。
然而,叛军的人数,实在太多了。
他们踏着同伴的尸体,冒着密集的箭雨和滚石,一波又一波地,疯狂地冲击着城墙。
终于,有数十架云梯,成功地搭上了城头。
“弟兄们,冲上去!第一个登城的,赏银百两!”叛军的头目,在阵后大声嘶吼着。
无数叛军,如同嗜血的蚂蚁,顺着云梯,向上攀爬。
“杀!”
城墙之上,最血腥的白刃战,爆发了!
吴指挥使率领的卫所兵,组成了第一道防线,他们用长矛,奋力地将刚刚露头的敌人捅下城去。但叛军悍不畏死,不断有人爬上城头。
一名叛军的悍将,武艺高强,他一刀劈开两杆长矛,咆哮着跳上了城垛!
“死来!”他挥刀便向吴指挥使砍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猛地撞了过来!是阎应元!他竟然放弃了指挥,亲自加入了肉搏!他用自己的身体,狠狠地撞在了那名悍将的身上,两人一同滚倒在地。
“保护大人!”周围的民壮,一拥而上,用最原始、也最野蛮的方式,将那名悍将,活活地用长矛和朴刀,捅死、砍死在了地上!
阎应元从地上爬起,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也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他抢过一把朴刀,对着所有正在奋战的军民,发出了嘶哑的、却又足以让所有人热血沸腾的咆哮:
“江阴的父老乡亲们!我等的背后,就是我们的父母妻儿!退无可退!随我,杀——!”
“杀!杀!杀!”
全城的百姓,被这股血勇之气所感染,彻底疯狂了!他们用长矛、用锄头、用菜刀、甚至用牙齿和拳头,与爬上城头的每一个敌人,进行着最惨烈的厮杀!
这一日,从清晨,一直战至黄昏。
夕阳的余晖,将整座江阴城,和城外的护城河水,都染成了悲壮的血红色。
叛军在城下,留下了数千具尸体,终于鸣金收兵,狼狈退去。
城头之上,也已是尸横遍野,幸存的守城军民,人人带伤,个个浴血。他们赢得了第一天的胜利,但代价,是惨重的伤亡。
阎应元拄着那把早已砍得翻卷了刃口的朴刀,站在插着大明旗帜的城楼上,看着远处重新集结的、无穷无尽的叛军。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他们守住了第一天,但他们能守住第二天,第三天吗?
全城军民,在短暂的胜利后,没有欢呼,只有沉默。他们默默地收拾着战友的尸体,加固着残破的城防,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但眼神中,却燃烧着一种名为“不屈”的火焰。
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坚持,能有多久。他们只知道,只要他们还活着,江阴的城头,就只会飘扬着大明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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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史·列传第一百八十八·忠义四》中提到阎应元:
“阎应元,字质明,江南江阴人。崇祯中,为江阴典史。顺治二年,大兵下江南,应元率义勇守城,凡八十一日,城破,死之。”
黄毓祺为江阴贡生(身份显赫,家资丰裕,人称“黄半城”),与其弟黄毓礽以诗文闻名,擅古文辞,性格豪迈。崇祯壬午年(1642年)以乡试副榜贡入京,受公卿礼遇。南明弘光政权覆灭后,他于顺治三年(1646年)与生员徐趋在江阴行塘起兵抗清,失败后隐匿寺庙继续谋划起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