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下午,各家各户陆续上街送家堂,纸火一堆一堆,鞭炮连着鞭炮,从街头串到街尾,众人齐拜磕头,送走回家过年的亡故人。
李明澈一家三口,在天井里烧了纸,磕了头,炸起一段孤零零短嗖嗖的鞭炮。
家堂一送,便开启走亲戚的闭环,你来我去,我去你来。
“快点吃,每次都是我们到的最晚,你姨她们水饺都包完了。”张美英边催尘黛尘屿,边再次清点年礼。
“这得怨你嫁得远,你弟弟妹妹都在本村,当然抬脚就到。”尘贵方道。
“你以为我愿意嫁,我第一天就后悔了!”
“我们吃完了。”
尘黛连同尘屿的饺子盘往餐桌中间一推,赶在口角战爆发前,站起来道。
“我……”尘屿拿了个饺子塞进嘴里。
张美英正锁大门,恰巧一群分不清脸,身高也差不多的男女停在路口,中间夹着绊脚的孩子们,望过来。
“回娘家啊?我们都到了,你们还没走。”活像高头大马的女人之一,朗声笑道。
“哎呦~大姐,二姐,三姐,大姐夫,二姐夫,三姐夫,哈哈哈哈。回娘家不晚,快进来坐坐。“张美英钥匙往回一转,就要开门。
“不早了不早了,你们快去吧。”十二只巨手同时摆起来,场面十分壮观。
“去了多喝点。”旁边的二姐夫对尘贵方笑道。
“不让喝。”尘贵方指指张美英。
“尘屿真像他爸,一看就是大个子。”同样人高马大的女人之二评道。
“随谁能矮?随你更高。”张美英笑道。
大家一通笑。
“黛黛眉眼里越长越有她姑的样子了,你看看白净的,这瘦长胳膊腿,真漂亮,我就羡慕这样的,哪像我们姊妹,从小就没个闺女样。“五大三粗之三道。
“你这样哪里孬,谁敢小瞧我们一眼。”张美英笑道。
“尘黛哪能赶得上她姑,你们这几个孩子长得才叫好……”张美英又道。
好像必须要说话,必须要挨个把孩子夸一遍,才显得有礼貌。
亲戚还没开始走,尘黛尘屿已经头晕眼花了。
“她们是谁?”路上,尘黛问。
“你大爷爷家的姑姑和姑父,年年问,年年不记得。”张美英说。
“……”
雪停了,但还未来得及化,被一夜北风冻在了路上,一走一打滑。
尘贵方小心翼翼骑着摩托车,张美英将尘黛尘屿挤在中间。
车把手、后座以及尘贵方怀中用绳子结实扎着吃、喝、抽、穿、用的各种东西。
一路不断有行人、自行车、摩托车翻倒在地的情景,大家互相报以理解的哈哈大笑。
“尘静婷~”尘黛兴奋地打招呼。
尘静婷的爸爸骑着自行车,前面大梁上坐着她的弟弟,后座上是她的妈妈。
她跟在后面跑。
她转向尘黛,挥动戴着毛线手套的胳膊,笑起的嘴里哈出一团白气。
张美英叹口气。
三十多里路,过了城界,已经是另一种口音了。
张美英的娘家处在三地搭界处,也是三不管地带,进村的主路极其难走。
“大姐,姐夫,孩子们,过年好啊。”二姨夫站在路边,老远便向前笑道。
“过年能不好嘛,就你能说酸话。”张美英笑道。
两个舅、小姨父和姥爷站在天井里,听到摩托车声也马上迎了出来。
姥姥与两个姨与大妗子从窄小的屋门里鱼贯而出,手上或沾着面粉,或拿着菜,或水淋淋,尾巴跟出一个小表妹。
尘黛和尘屿一一叫过去,姥姥又白又胖,姥爷又黑又瘦。
“奶奶好吧。”姥姥攥住尘黛尘屿的手问。
“华,带你姐姐哥哥去我家找你们姐姐妹妹玩,橘子糖瓜子随便吃啊。”小姨安排道。
“叫着你姐,还没起呢。”大妗子说。
他们一路从大舅家叫起表姐,到二姨家叫上表姐表妹,最后呼啦啦一群人聚在小姨家看电视。
重播的春晚刚起了头,小姨端着一大盖垫水饺进门。
“你们在这吃水饺,吃完了再去姥姥家,坐不开。”小姨风风火火去下水饺。
饭桌上,大人那头团成一团热络聊着村里人的生老病死,庄稼贵贱,孩子那头因年龄不同,则分组般各聊各的。
“你二舅腿脚疼得厉害,下大力气的活干不了了,让我问问你,他能去你那洗澡堂帮忙么,你二舅年轻时给人烧过窑。”姥姥对张美英道。
“那烧锅炉肯定没问题,过了十五,让舅来吧。二舅来了,美英也能歇一头。”尘贵方爽快答应。
“姐夫是真疼你。”二姨笑道。
“哪是疼我,纯粹是让自己在外面待得安心。”张美英道,看了尘贵方一眼,他是从不考虑收支问题。
“知足吧姐,有多少男人是只顾自己,从不考虑老婆孩子的。”小姨叹道。
“比点好的吧。”张美英道。
“我们得走了,黛她姑早到了。”饭刚过,扫帚还没靠墙放,张美英便道。
“每次来都掐着表,走得着急忙慌。”姥姥道。
“走吧,路也不好走,现在天黑的早。”姥爷道。
“有空来,找个平时空就来。”张美英回。
回程的摩托车上被重新扎满了更沉的地瓜、花生,大尼龙袋摞起来,都是姥爷和姨舅地里的苦辛之物。
“回去吧。”张美英跨上摩托车,往前挤了挤。
尘黛尘屿发出被压出气来的哎呦声。
“你小弟,身体不好,到现在连个媳妇也说不上……”姥姥未停步,反而走到跟前,手下意识摸着尼龙袋道。
“妈,我知道。”张美英低声道,“回去吧。”
姥姥沉默地摆了摆手。
不远处的大门口站着张美英的小弟,张长志。
张长志出生时是好的。
刚过满月,一头乌发连同眉毛忽然掉的精光。
长到七八岁,出了前鸡胸、后罗锅,高低肩又拉出长短腿,人往横里长的速度拖住了本该的竖长。
重度脊柱侧弯,先天高度近视。眼镜比啤酒瓶底更厚更眩晕。
来了大半天,在聊什么呢?
聊别人的跌宕起伏,聊自己的无关痛痒,那些真正像刺一样沉重的东西,总要留到不得不说的时刻,仓促提上一嘴。
尘黛的姑姑尘翠芬,中午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