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尘翠芬是渡东庄整个尘姓家唯一嫁到城市的人,并且一口气嫁到了省会岭北。
尘翠芬生来长得好看,在村里是渡东庄的“一枝花”,学校里是会被同学故意走过身边望一眼的校花。
其实也正因着这好看,才会被下乡的姑父赵书海一眼相中。
亲戚们见了尘黛,最客套的话便是这闺女长得像她姑。
尘翠芬再回来,天生丽质中又加了许多后天环境中造就的时尚。她的发型、穿着、言行举止瞬间使来拜年的渡东庄女人不再讨论头发与新衣。
赵书海,羊毛衫扎进裤腰,皮鞋与皮腰带噌亮,与他人拉开一点不经意的距离,见谁都笑,见谁都对话控制在三句内。
他们的女儿小杰随了妈妈,冷白皮,大眼睛,小嘴巴,身材高挑,瘦而直,笑起来两边现小小的梨涡,显得格外可爱。
小杰穿着成套月白色毛衣毛裤,外罩红色大格毛呢连衣裙,扎起的马尾卡着假卷发,眉心用口红点了圆点,脖子带着白珍珠项链。已经十二岁,完全是夺目的少女模样,娉娉婷婷。
令渡东庄身着手工棉袄棉裤的孩子们踌躇不前。
“尘屿,还没上幼儿园吗?这么大了,怎么不去上学?”
“尘黛今年过了麦就上小学了吧?学习怎么样?还是经常逃课吗?你们不能只管赚钱,不管孩子教育,这只生不养可不行。”
尘翠芬对尘贵方和张美英道。
尘翠芬穿一件淡蓝软缎及腰的中式外套,内里是白色高领羊毛衫,下面黑色长裙,正坐在沙发中,一丝褶皱也无。
烫过的头发整整齐齐卷在鹅蛋形的脸颊旁,黑色小发卡将刘海蓬蓬松松夹上去,露出美人尖与细而长的眉毛。
直挺的鼻梁,小而微薄的嘴唇,长睫毛下大小合适的眼睛,处处流露出是一个一眼就能被看到的美人。
如果她不说话,看去是温柔的,但一旦开口,眉目间便挟出逼人的气质,是认定了目标绝不回头的人。
“这苹果洗了吗?这么脏,孩子会拉肚子的!”
尘翠芳从尘屿手里夺回苹果,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气恼,找凉水清洗,又拿热水烫了一遍。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尘贵方回。
“什么老套话?动不动还让要饭的一块吃饭,给他们饭就行了,还一块挤一个盘子里的菜,你知道他们有没有病。”尘翠芬斥道。
尘黛真是替父母感到难受。
“你俩过来。”尘翠芬拿出两个大红色书包。
“过来背上看看,都是大孩子了,要好好上学,只有好好上学,将来才能从这破村子里走出去,明白吗?”
尘黛尴尬地把它背上,感觉皮肤与衣服之间,衣服与书包之间互相排斥,浑身刺挠。
“小姑娘,要打扮得好看些才行,不能只想着吃饱,吃到肚子里谁能看到?穿在身上人人都能看得见,穿得好看别人就能多瞧你一眼,多瞧一眼就多看得起一分,做人,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让别人看不起。”
尘翠芬给尘黛调整着书包带,为她亲侄女传授心得,又忽而转对毕淑正说,“小杰小时,我带她去她大爸家,到了门口,听见她大妈和她姑姑在屋里说,老幺怎么找了一个土儿吧唧的村妞。”
“都多少年的事了。”毕淑正叹道。
“真记仇。”赵书海咳嗽一下,小声道。
“我当然要记得,你姐姐嫂子个个歪瓜裂枣,还来嘲笑我?
“我就是在家吃糠咽菜,我也得把自己和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比她们和她们的孩子穿得都好。
她们孩子替换下来的旧衣服,真以为跟个宝似的,给我时还摆着一副我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还一件一件给我报价,这个多么贵,那个多少钱。
哼,我都收下,转头就扔到垃圾桶里,我从来不让小杰穿,让他们瞧不起!
说我记仇,这些年你家里有人瞧得起过我吗?”
尘翠芬一句一句,音调陡然升起又落下又升起,跟着眉毛紧蹙,陈年旧恨嚼碎在牙间。
“妈~”小杰难为情地露出别说了的表情。
小杰长相随了妈妈,性格却一点也没随着,大眼睛一望到底的没心思、没眼力、没记忆,不过反倒生出许多亲近来。
“你什么时候能考个第一,给妈争口气!”尘翠芳怒目道。
“小杰啊,你舅舅给你打了块燕子石笔桶,一会儿去看看。”张美英忙道。
尘翠芬一家的到来,加之过年,连续引起几天的家庭大聚会,多人跟着撇起了蹩脚牙酸的普通话。
尘黛觉得她一辈子也分不清谁是谁的脸,搞不清那些来的孩子都属于谁家。
这是你姑奶奶家的表姑,这是你舅爷爷家的表叔,这是你姨奶奶家二姑家的妹妹。
尘黛尘屿乖乖叫着,接受他们每年重复的夸赞,看着其中来得最频繁的那个表叔毕忠刚一次次将尘贵方拉到身边,机械地吃下一顿又一顿的饭。
如果哪顿饭是坐不开的,尘黛尘屿则如遇大赦,赶紧借故开溜,但尘屿往往会因男孩子的身份被亲戚们硬留下来。
“多跟着你爸学学,这家业,以后都是你的。”那个表叔道。
尘屿一脸痛苦。
“李明澈,又堆雪人?”尘黛溜出来了,看见李明澈在园墙外的空地上蹲着。
“滑雪板。”
“什么是滑雪板?啊~”尘黛半好奇半无聊走过来,还没靠近就蹲了一脚。
李明澈哈哈大笑。
李明澈家园墙外的小片空地,因背阴,雪迟迟难化,又加之无亲戚可走、无坟可上的明澈夜以继日往这运雪,再经锲而不舍地踩踏打磨。
别人走亲戚的功夫,这里俨然已成坚硬的小溜冰场。
幸亏尘黛也是摔惯了的人,说了句好疼,爬起来已经若无其事。
“木板啊,还这么薄。”尘黛打量一眼道。
不过这木板两头微翘,与平时见得也确实不太一样。
“站上来,试试。”李明澈扔掉手里的石头,他刚才用石头打磨板子上的倒刺。
“什么东西,也忒不稳。”尘黛一脚上去,立马重心不稳翻进旁边堆起的雪里。
“哈哈哈哈。”李明澈大笑着把尘黛从雪里拉出来,“等一下,还是我拉你吧。”
李明澈回家拿来尼龙绳、锤子和钉子,将薄板前方打出一个小洞,穿过绳子,就变成了类似雪橇的东西。
李明澈拉着尘黛转圈,尘黛虽频频掉下,仍不亦乐乎。
“这东西得两个人玩吧,你自己玩不了啊。”尘黛道。
“是你自己玩不了好吧,我又不需要别人拉。”
“啧~”
李明澈将绳子抽出来,一脚踏上,另一只脚一推,借力滑出去一段,很快自由熟练地在这小小的溜冰场转起丝滑圈圈。
“……可是你自己玩有点无聊吧。”尘黛惊慕,但嘴硬道。
“怎么会。”
“也是,多利索,一个人。”尘黛终究让折服占据了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