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冬,北国风刀霜剑,上京会宁府(今哈尔滨阿城)的金廷深处,气氛比屋外的严寒更凝重几分。
金太宗完颜晟端坐虎皮交椅之上,面沉似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坚硬的扶手,发出沉闷的声响。
案几上摊开的军报,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烤着他的神经。
东路,完颜宗望(斡离不)年初在汴梁城下被陈太初打得丢盔弃甲,损兵折将,狼狈北窜;
如今在拒马河畔无法寸进。
西路,完颜宗翰(粘罕)顿兵坚城雁门关下数月,徒耗钱粮,寸步难进,更因高丽朴氏在婆速路(今辽宁丹东一带)的频频挑衅,不得不分兵遣大将兀术(完颜宗弼)东顾。
两路伐宋,气势汹汹而来,却落得个灰头土脸,损兵折将不说,预期的掳掠财帛、震慑南朝的战略目标几乎完全落空。
更让他窝火的是,那南朝的陈太初,竟似有未卜先知之能,步步占得先机,其军中新锐火器之利,更是闻所未闻,让习惯了以铁骑冲垮敌阵的女真勇士们吃尽了苦头。
“南朝……陈太初……”完颜晟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眼中寒光闪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他环视殿中重臣:国论勃极烈完颜杲(斜也)、谙班勃极烈完颜晟(吴乞买,即太宗本人,金初制度特殊)、移赉勃极烈完颜宗翰(粘罕虽在军前,其位仍在)、阿买勃极烈完颜希尹等。
众人皆面色沉郁,殿内弥漫着一股焦躁与不甘的气息。
“宋人倚仗坚城利器,又有陈太初这等妖孽坐镇,一时难以速下。”
完颜希尹,这位女真智者,捋着胡须率先开口,打破了沉寂,“东西两线受挫,高丽跳梁于侧,若僵持下去,于我大金不利。需寻他法,搅动南朝局势,迫其分兵,乱其部署。”
完颜杲(斜也)点头,声如洪钟:“不错!不能光让我们在这里啃硬骨头!得给那赵家小儿找点别的麻烦,让他顾头不顾腚!”
“西夏!”完颜晟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乍现,如同盯上猎物的苍狼,“李乾顺那厮,向来首鼠两端,昔年畏辽如虎,如今惧我大金。辽亡时,他趁机吞了云内诸州(今内蒙古部分地区),占尽了便宜。如今我大金伐宋,他躲在贺兰山下看热闹,岂有此理?”
一个狠辣的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既然正面强攻宋人壁垒代价太大,那就驱虎吞狼,祸水西引!
让西夏这条盘踞在宋人西北的毒蛇,去狠狠咬南朝一口!
“传旨!”完颜晟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命完颜娄室为使,持朕金令,速赴西夏兴庆府(今银川)!告诉李乾顺:大金伐宋,乃代天行罚!他西夏既受大金册封,便当尽藩属之责!即刻起兵,攻宋之鄜延、环庆、秦风诸路!若敢推诿搪塞,或阳奉阴违……哼!”
他重重一拍扶手,杀气凛然,“待我大金铁骑踏破汴梁之日,便是他西夏国除之时!让他掂量掂量!”
这哪里是“要求”,分明是裹挟着血腥味的最后通牒!金国以其新胜之威(虽对宋受挫,但灭辽余威尚在),强横的武力,以及西夏所处的地缘劣势(夹在金、宋之间),将李乾顺逼到了墙角。
千里之外,西夏国都兴庆府。
皇宫内,暖阁熏香也驱不散国主李乾顺心头的寒意。
金国使臣完颜娄室,这位以勇猛凶悍闻名的女真悍将,如同一个煞星,带来了金太宗完颜晟那近乎赤裸裸的威胁。
娄室身形魁梧,甲胄未除,站在殿中自带一股剽悍的压迫感,他声若洪钟,复述着金主的旨意,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殿中西夏君臣,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审视。
李乾顺面沉似水,心中却翻江倒海,屈辱与愤怒交织,最终化为深深的无奈。
他何尝不想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何尝愿意被金人当枪使,去啃宋人西北的硬骨头?
宋军西军之剽悍,种家、折家、姚家等将门之难缠,他李氏几代人深有体会。更遑论如今南朝出了个陈太初,连金人都吃了大亏!
“陛下,”晋王察哥,李乾顺之弟,西夏军方的实权人物,满脸愤懑,压低声音道,“金人欺人太甚!他们自己打不下南朝,却要我们去做挡箭牌!宋人西军本就不好对付,如今又添了陈太初的虎威……此去,恐损兵折将,徒耗国力啊!”
濮王仁忠,老成持重,忧心忡忡地补充:“金人虎狼之心,昭然若揭。今日迫我攻宋,他日若我力疲,焉知不会反手吞我?然……金国势大,铁骑纵横,若违逆其意,恐招致灭顶之灾。那完颜娄室的眼神……绝非虚言恫吓。”
殿内一片压抑的沉默。
李乾顺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深深掐出印痕。
气愤?他恨不得将眼前这嚣张的金使拖出去斩了!
无奈?金人的铁蹄就在北边虎视眈眈,西夏根本承受不起金国调转矛头的后果。
他太清楚金人的残暴与贪婪了,辽国五京的覆灭,天祚帝的狼狈逃亡,就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
“忍!”这个字如同毒药,哽在李乾顺的喉头,苦涩难当。
为了党项一族的存续,为了西夏国祚的苟延,他必须忍下这口恶气。
“回复金使,”李乾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努力维持着帝王的威严,“大金皇帝之命,西夏自当遵从。
朕即刻下旨,调集兵马,屯于宋夏边境,伺机而动,为大金牵制宋人西军!”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殿中重臣都明白其中深意。
“屯兵”、“伺机而动”——这便是最大的敷衍和阳奉阴违!李乾顺打定主意:做足姿态,摆出大军压境的样子,让金人无话可说,但绝不轻易开启大规模战端。
他要观望,观望金宋战局的最终走向,观望那位搅动风云的南朝枢密使陈太初,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很快,西夏的兵马开始调动。
三川口、神堆驿、没烟峡……宋夏边境的各个要隘,旌旗招展,营垒相连。
一队队西夏骑兵在边境线上呼啸往来,扬起漫天尘土,制造出大军云集、即将大举入寇的紧张态势。
西夏的使者亦“适时”地将“大军已动,即将攻宋”的消息,“秘密”地、却又确保能让宋人探知地传递出去。
兴庆府皇宫深处,李乾顺屏退左右,独对壁上悬挂的巨幅舆图。
他的目光掠过自己被迫陈兵的边境,掠过金国辽阔的疆域,最终定格在汴梁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
“陈太初……”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仿佛在品味着这场乱局中唯一的变数,“望你……莫要让朕失望。”
风雪似乎更紧了,拍打着兴庆府的宫墙,也预示着西北边陲,即将迎来一场因强权胁迫而起的、充满算计与观望的凛冬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