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之路,大多时候是枯燥的。
尤其是刚告别了一场喧闹之后。
诛八界还沉浸在与姨娘们分别的悲伤里,一路沉默不语,周身的杀气都淡了几分,像一头淋了雨的野猪。
孙刑者扛着棍子,一会儿捅捅天上的云,一会儿戳戳地上的蚂蚁窝,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儿,无聊到了极点。
玄奘走在最前面,步伐沉稳,却不知从哪儿掏出半截干硬的馒头,一边走一边啃,吃得津津有味,仿佛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只有杀生,永远是那个样子,安静地跟在最后,像一道影子。
云逍打了个哈欠,感觉眼皮都在打架。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个所谓的西行团队,就是一个临时拼凑的草台班子。一个暴力狂师父,一个多动症师弟,一个自闭症师弟,还有一个……他看了一眼杀生,暂时定义为“不可知存在”的师妹。
而自己,就是这个草台班子的保姆。
心累。
“师父,”云逍有气无力地开口,“咱们走了多久了?”
玄奘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头也不回地答道:“不远,约莫七八百里。”
“那到车迟国还有多远?”
“翻过前面那座山,就到了。”
孙刑者一听,猴眼放光,蹿了过来:“师父,那车迟国真有道士当国师?”
“蜘蛛精们是这么说的。”玄奘语气平淡。
“好!好!”孙刑者兴奋地一砸拳头,“俺老孙的棍子,已经几百年没尝过牛鼻子的脑浆了!”
云逍眼皮一跳。
这位二师弟的暴力倾向越来越严重了。
诛八界在一旁冷冷开口:“若真是伪道,与伪佛无异,当诛。”
云逍叹了口气。
得,又一个暴力分子。
他看向玄奘,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师父,咱们真的非去不可吗?听起来就很麻烦。要不……咱们绕个路?”
玄奘停下脚步,转过身,那张刚毅的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近乎神经质的微笑。
“守拙啊。”
“弟子在。”
“为师问你,何为‘理’?”
云逍一愣,这怎么突然开始讲经了?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道理,公理,天理?”
“不错。”玄奘点点头,然后猛地一跺脚。
“轰!”
地面一震,一股无形的霸道气息扩散开来。
“你看,”玄奘指着脚下,“这地,是硬的,这是‘理’。我踩它,它便震,这也是‘理’。”
他伸出砂锅大的拳头。
“我的拳头,也是‘理’。”
“车迟国的僧人受苦,是‘无理’。国师以伪道惑君,亦是‘无理’。”
玄-奘的笑容越发和善,眼神却亮得吓人。
“为师此去,就是要跟他们讲一讲,什么是真正的‘理’。”
云逍嘴角抽搐。
他懂了。
师父的“理”,是物理的“理”。
这趟浑水,是趟定了。
翻过山头,车迟国的轮廓出现在众人眼前。
没有想象中的仙气缭绕,也没有冲天的妖气。
远远望去,整座城池像一个巨大的工地,无数烟囱高耸入云,喷吐着黑灰色的烟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木烧焦和金属熔炼的混合气味。
城市上空,笼罩着一层肉眼可见的、由众生念力汇聚而成的灰色气运,但这股气运并不祥和,反而充满了焦躁、疲惫与狂热。
“这地方……不像个国都,倒像个巨大的炼丹炉。”孙刑者抓了抓腮,有些疑惑。
“气味不对。”杀生忽然开口,声音空灵,“太乱了,所有人的气息都像烧开的水。”
越靠近城门,这种感觉越是强烈。
城墙高大,却并非为了御敌,墙体上用法术烙印着一行行巨大的标语。
“今日不搬砖,明日难升仙!”
“修仙就是修福报,懒惰乃是万恶源!”
“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
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但进城的人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反而各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仿佛一群被抽干了魂魄的行尸走肉。
更诡异的是,守城的兵卫不检查路引文牒,人手却拿着一本厚厚的簿子和一支炭笔。
“下一个!张三,昨日搬砖四百九十九块,差一块,不许进城!去城外矿山补齐了再来!”
“李四!昨日纺纱三千匹,超额完成!准许进城休息两个时辰!这是你的福报!”
一个老者颤巍巍地递上自己的手,他手上全是老茧和伤口。
“军爷,我……我昨天炼了十炉丹,实在没力气了……”
“没力气?”守卫眼睛一瞪,“我看你是道心不纯!人人都在为国主炼制长生仙丹积攒福报,你竟敢懈怠?拉下去,罚去拉磨三天不许睡!”
老者瞬间面如死灰,被两个兵卫粗暴地拖走。
队伍里的人,对此竟无半点反应,仿佛习以为常。
孙刑者看得火冒三丈,金箍棒已经握在了手里:“岂有此理!这叫什么规矩!”
“别冲动。”云逍按住他,“这里有问题。”
他看着这堪称“福报地狱”的景象,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这比镇魔司的加班还狠。
玄奘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他周身的气息开始变得危险。
“师父,冷静。”云逍赶紧道,“要‘讲道理’,也得先进去再说。”
“如何进?”诛八界问道,他显然也没见过这种阵仗。
云逍摸了摸下巴,眼珠一转,一个骚主意涌上心头。
他把众人拉到一旁,低声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
孙刑者听得抓耳挠腮:“大师兄,这能行吗?”
“行不行,试试便知。”云逍胸有成竹。
片刻之后,一支画风极其诡异的队伍,大摇大摆地走向了城门。
为首的,是一个身穿月白道袍、头戴逍遥巾的“道长”。
这道长身材魁梧得不像话,肌肉快把道袍撑爆了,脸上还贴着两撇极不协调的八字胡,怎么看怎么滑稽。正是玄奘。
他身后跟着一个贼眉鼠眼的毛脸“道童”,扛着一根与身材完全不符的铁棍,东张西望,一脸的不情愿。是孙刑者。
而“道长”的脚边,跟着一头油光水滑的黑色小香猪,哼哼唧唧,正是诛八界所化。
最后面,则是一个身穿黑衣的清冷女子,和一个懒洋洋的青衫书生。
“站住!”守卫拦住了他们,“哪个单位的?考勤簿拿出来看看!”
云逍上前一步,从怀里慢悠悠地掏出镇魔司的玄字腰牌,在守卫眼前一晃。
那腰牌玄铁打造,上刻古朴篆文,中间一个“玄”字,散发着一股森然的威严。
守卫哪见过这个,当场就愣住了。
云逍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官腔:“瞎了你的狗眼,我们是中央派下来巡查各地‘福报工程’进度的劳动监察大队!”
“劳……劳动监察大队?”守卫一脸懵逼。
“怎么?没听过?”云逍眼睛一瞪,“车迟国福报指数连续三季度排名垫底,严重拖了三界奔小康的后腿!上面特派我们下来,严查懒政、怠工、以及福报落实不到位等问题!你们国主呢?叫他出来见我!”
这一连串听不懂但感觉很厉害的词汇,直接把守卫给砸晕了。
他看着云逍不像开玩笑的表情,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位肌肉虬结、眼神不善的“道长”,以及那个扛着铁棍、呲着牙的“道童”,顿时感觉压力山大。
“这……这位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这就去通报!”守卫吓得一个哆嗦,连滚带爬地跑进了城。
云逍得意地对众人挑了挑眉。
孙刑者看得目瞪口呆,悄悄对玄奘说:“师父,大师兄这胡说八道的本事,比俺老孙的七十二变还厉害。”
玄奘摸了摸快要掉下来的假胡子,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果然,让守拙当大师兄,是个正确的决定。
这脑子,比拳头好用的时候多。
进城之后,眼前的景象更是让众人大开眼界。
宽阔的街道上,人流不息,但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带着狂热与疲惫交织的神情。
空中,时不时有道士踩着飞剑呼啸而过,剑上挂着一个个食盒,食盒上还写着“福报外卖,半个时辰,使命必达”的字样。
一个道士因为飞得太急,差点撞上街边的阁楼,吓得他破口大骂:“赶着投胎啊!没看到老子在送长生堂的急单吗?差评了你负责啊!”
路边的店铺,卖的不是寻常货物,而是各种“精力丹”、“辟谷丸”、“提神香”。
最大的建筑,不是皇宫,而是一座座巨大的工坊,里面热火朝天,无数修士赤着上身,汗流浃背地捶打着法器雏形,或者看守着炼丹炉。
他们甚至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工地,一群和尚穿着破烂的僧衣,在尘土飞扬中搬运着巨石。
一个管事模样的道士,正拿着鞭子呵斥。
“快点!快点!今天的口号还没喊完吗?”
那群和尚立刻停下手中的活,用嘶哑的嗓子齐声高喊:
“修仙就是修福报!”
“劳动才能得长生!”
“感谢国师!赞美国主!”
玄奘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的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云逍能感觉到,师父身上的“理”,已经快要沸腾了。
“师父,别急。”他低声道,“正主还没见到呢。”
很快,一个官员模样的中年人就小跑着迎了上来,态度恭敬到了极点。
“下官车迟国礼部侍郎,恭迎上差大人!国主已在宫中备下薄宴,等候多时了!”
云逍摆了摆手:“宴席就免了,浮于表面,不利于工作。直接带我们去见国主,我有些核心问题要当面质询。”
“是,是!大人这边请!”侍郎被他这股雷厉风行的官僚做派唬得一愣一愣的,不敢有丝毫怠慢。
车迟国的皇宫,与其说奢华,不如说怪异。
到处都是炼丹炉和药草园,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丹药味道,宫女太监们走路都带着风,手里不是捧着奏折,而是捧着一摞摞的炼丹材料清单。
穿过重重殿宇,众人被带到了一间寝宫前。
门口站着两个道人。
一个面容威猛,身穿虎皮道袍,是为虎力大仙。
一个眼神狡黠,手持鹿头拐杖,是为鹿力大仙。
两人见到云逍一行,只是略一点头,眼神中带着一丝审视与傲慢。
“国主正在休息,几位有何要事?”虎力大仙声如洪钟。
云逍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嘴脸:“我乃上界监察使,奉命巡查。你们就是车迟国的国师?”
“正是。”
“很好。”云逍点了点头,“你们的问题,等我问完国主再说。”
说罢,他便径直往里走。
虎力大仙眉头一皱,想拦,却被云逍身上那股莫名的“官威”震慑了一下,竟一时没有出手。
推开殿门,一股浓重到刺鼻的药味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殿内光线昏暗,龙床上,纱幔重重。
众人走近,才看清了龙床上的景象。
没有想象中的暴君,也没有沉迷享乐的昏主。
床上躺着的,是一个瘦骨嶙峋、面色蜡黄的老人,他穿着宽大的龙袍,却丝毫撑不起来,整个人仿佛被吸干了精气,只剩下一具空壳。
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嘴角都会溢出一丝暗红色的血迹。
这,就是让一国之民陷入疯狂劳作的车迟国国主?
孙刑者愣住了,这老头,怕是风一吹就倒了,哪有力气当什么暴君。
更让众人感到诡异的是,国主怀里,还依偎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身穿一袭紧身的紫色宫装,勾勒出妖娆至极的曲线,面容妩媚,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
她正端着一碗汤药,柔声细语地哄着国主:“陛下,该喝药了。喝了药,您的身子才能好起来。”
她的声音又软又糯,带着一股奇异的魔力。
“咳咳……爱妃……”国主虚弱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虎力大仙和鹿力大仙走了进来,虎力介绍道:“这位是我们的师妹,羊力仙姑。如今也是陛下的贵妃,一直在旁悉心照料。”
羊力仙姑对着众人盈盈一拜,娇笑道:“见过几位上差大人。”
她身上散发着一股甜腻的香气,但这香气之下,云逍却闻到了一丝极淡、却无比清晰的……羊骚味。
他不动声色,看向国主,开口问道:“陛下,我且问你,为何要举全国之力炼丹,让百姓日夜劳作,不得安息?”
国主听到这话,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痛苦与无奈。
他咳得更厉害了,羊力仙姑连忙用手帕为他擦拭嘴角的血迹,动作温柔体贴。
“上差有所不知……”国主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道,“寡人……寡人这身子,咳咳……太医束手无策,说是……命不久矣……”
“是三位国师告诉寡人,唯有集全国之民的愿力与劳力,炼制‘九转还阳大丹’,方可……方可逆天改命,为寡人续命啊!”
“寡人也不想……但寡人若死了,这车迟国……咳咳……也就完了啊!”
说到最后,他竟老泪纵横。
羊力仙姑在一旁柔声安慰:“陛下莫要伤心,三位师兄法力高强,定能为您炼成仙丹的。臣妾也会一直陪着您。”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瓶,倒出一颗殷红的丹药,递到国主嘴边。
“陛下,这是师兄们刚炼出的续命丹,快服下,能为您吊住一口元气。”
国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毫不犹豫地张嘴将丹药吞了下去。
云逍一直盯着这一幕。
在他的【通感】视野里,那颗丹药入腹的瞬间,国主体内本就微弱的生机,非但没有增强,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制了一下,变得更加晦暗不明。
而那个羊力仙姑,在喂下丹药,低下头为国主擦嘴的瞬间,嘴角勾起了一个极其隐晦、冰冷而诡异的弧度。
一闪而逝。
玄奘看着病榻上痛苦挣扎的国主,眉头紧锁。
孙刑者挠了挠头,事情好像和他想的不一样。这不是暴君,倒像个可怜虫。
诛八界依旧面无表情,但眼神中的杀意却收敛了许多。
唯有杀生,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
她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死死地盯着羊力仙手里的那个玉瓶。
众人见该问的也问了,便起身告辞,被安排到一旁的官驿休息。
一路上,气氛都有些沉闷。
“大师兄,这事儿……咋整?”孙刑者第一次没了主意,“那老头看着不像坏人,倒像是被人给忽悠瘸了。”
云逍没说话,他在回味刚才那股奇异的“羊骚味”,以及羊力仙姑那个转瞬即逝的表情。
这事,绝不简单。
回到驿站,关上房门。
云逍刚想开口说出自己的怀疑。
一直沉默的杀生,却突然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她的声音很轻,很冷,像冬日里最薄的冰。
“他不是病了。”
众人齐齐看向她。
杀生抬起眼,空洞的眸子扫过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云逍脸上。
“他是被下了慢性剧毒。”
“毒源……”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就在她手里那颗‘续命丹’里。”